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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11 February 2017

为什么文明“越古老,越糟糕"?

文/盛邦和
中学时代老师就对我们说过,世界上的古老文明有五个:埃及文明、希腊文明、两河文明、印度文明、中华文明。记得当时教室里一片雀跃,为中国的“古老”而自豪。
然而问题并不简单,当今眼下,埃及文明很古老,那里很糟糕。希腊文明很古老,那里很糟糕。二河文明(这个文明的中心在现在的伊拉克首都巴格达一带),那里很糟糕。印度文明很古老,交通雾霾一团糟。

中华文明很古老,历史上问题一直不少。宋代以来急速滑坡,至于元、清,北方草原民族入据中原。进入近代更是强敌入侵,屡战屡败。直到现代才有改变,改革开放让中华文明恢复自信。
我们要思考的是,为什么文明“越古老,越糟糕"?中国属于古老文明之一,为什么不像其他四个文明“老人”那样,老态龙钟,前景渺茫,而是返老还童,新生有望。我们还要思考的是,中国人不骄微,是因为既然古老,挑战肯定不少,既然古老,前面会有“陷阱”。这是每个历史奇特悠久的国家都会遇到的“古老文明陷阱”,陷入的多,超越者少,中国务必当心。
这次畅游欧陆,从德国坐大巴往南,过法国越阿尔卑斯山,进意大利往希腊。一路观览,一路思考。想到世界上诸多文明大体可归入三种类型:古老文明、次古老文明、年轻文明。文明越古老,现代越停滞。凡是超级古老的文明,会出现超级严重的“古老文明症候”,陷入社会经济与文化超级落后的陷阱。希腊与南欧诸国属于古老文明,陷落“陷阱”,所以落后。
与希腊相比较,法、德、英社会经济状况较好些,乃因这几个国家的文明属于“蛮族文明”,尚未“古老”(或称次古老文明),离“陷阱”尚远。离“古老”更远的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国,它们的历史至多二三百年,属于年轻文明,情况又有不同,二战後美国文明崛起,缘起于它的“年轻”。
假如我们坐上光速列车,往后倒驶;假如我们乘上宇宙飞船,往下俯视; 假如我们闭上双眼,进入历史的隧道,去做时光的穿越。我们要去探访闻名世界玛雅文明,早在3000年前的远古时代, 这里已经在天文学、数学、农业、艺术及文字等方面取得极高的成就。它与印加帝国及阿兹特克帝国并列为美洲三大古文明。这里也有金字塔,与古埃及人的金字塔并列于世,惟妙惟肖。
我们要去观赏公元前四千年诞生的两河文明的美景。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交汇的地方碧波荡漾,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沃野阡陌纵横。第一种文字——楔形文字在这里发明,第一座城市在这里建起,第一种法律在这里制定,第一个制陶器的陶轮在这里转动。苏美尔、阿卡德、巴比伦、亚述等文明奇迹轮番迭起。西亚文明的霞光,铺展天际。这个文明的中心地区现在叫伊拉克。
我们要去游览古代尼罗河文明的奇迹。我们要从尼罗河第一瀑布步行,直至著名的三角洲地区,朝拜公元前5000年诞生的塔萨文化而为之叹为观止。我们要去开罗的近郊侦查一个秘密,弄明白146米高的胡夫金字塔,43块平均重量为60吨的花岗岩石,如何堆成5层构造的墓室屋顶而啧啧称奇。我们要叩开深宫的大门,亲睹埃及艳后的美颜,作一次零距离的采访,听她说那些诡异的故事、她同恺撒的密交及与安东尼的暧昧而惊愕不已。
玛雅文明、两河文明、埃及文明,连带希腊文明等,无不具备烂漫辉煌的过去,它们是世界上几个重大文明区域的发源地,为人类文明的诞生与发展作出过极为重大的貢献。然而当历史老人走到近代,却眼睁睁地看着它们遭遇一連串的问题,经济衰败、政治混乱,屡遭列强侵略与凌辱,困境重重,无以自拔。
文明有其初生、勃发与衰落的过程,凡事与物都有这样的过程。这在生物学是生命的存亡,在无机学是能量的释放与衰减,而能量之释放衰减是生物与物质、人类与社会、生命乃至宇宙生灭的总法则。就象我现在看到桌上放着红艳的苹果,如不去食用,候至今夜其红艳将褪色,其馨香将消失,其鲜美将腐败。
就像园里盛开的夏花,阳光下张开片片花瓣,清露还在,闪烁娇美与生命的任性。然而,夏日之花时辰不久,等到金风肃杀,绿叶凋零,那时花的繁华将成过去,果的丰盛就要来临。由花到果,由生而灭,由灭而生。
又像街上看到一对母女,女儿艳丽盛装,青春绽放,美目顾盼。边上是母亲,她已自觉,一生的华美乐章已然消逝,生命的美丽正在撤离与转移,转移到女儿的身上。美丽的守衡法则不可违拗,总有固定的总量,不多也不少,这里多一点那里少一点,犹如流质的倾注,从碗里注入瓶里,瓶里的美丽多了,碗里的美丽少了。当一种美丽的充盈,也一定是另一种美丽的消亡。
卡诺在历史上最早提出能量转換的理论。他认为:热是一种动力。对物体来说,假如一种动力消灭了,那么与此同时,必然生出与消灭的动力的量成正比的热量。相反,一种热量消灭,就一定产生相应的动力。因此确认:自然界中动力的量是不变的,既不产生也消灭,只是在不断转換中。
这样,我们可以把上述的“动力”改说成“活力”,而把苹果的鲜艳与女子的美丽讲述为生命的活力。鮮艳与美丽的转移既遵循着能量转移的规律还依照其他的特点规律运行。这是说依照花与果、母与子、古老与年輕的顺序发生转移与传递。我们可以用这个道理寻找世界文明生死、兴亡的内在理路,理解“古老文明陷阱”产生的原因,并得知希腊衰落的本质原因。
希腊衰落了,只因它是欧洲文明的母亲,太古老了,文明的活力衰减了,文明的能量转移了。如母亲将美丽转移给女儿,希腊文明美丽不再,转移到法、德、英及北欧诸国了。
仿佛可以这样断言:玛雅文化已成为火后灰烬,再无复燃的希望。“埃及艳后”的遗体在木乃伊的尸布中朽烂,纵有多少次“埃及之春”的叫魂,也无法让曾有的青春回归。至于昔日的希腊、罗马,虽然有过文明泉源的荣光、帝国霸业的辉煌,虽然至今依然身处高度发达的欧洲,纵有多少回周边国家伸手援救,也如沉船沒顶,徒唤奈何。好像凡是一切衰落的文明,皆如荒芜的废都、寂寥的宫女,在夕日烟霭中聆听晚笛,话说前朝。一切已成过去,追逝莫及,仅余秋叶枯黄与即将来临的寒冬悲凉。
不过,行筆至此,总觉得用词过悲,有点消极。前面说过,文明是一种“能量”,能量既在不断的耗散(衰落)中,也在不断的传播转換中。希腊文明虽在衰落,但尤如美丽由母亲“传”作女儿,其孕育欧洲文明,功不可抹。其他如玛雅文明、埃及文明虽有衰落的悲哀,但它们与希腊文明一样开创人类文明有功,依然光荣,“哀荣”无限。
从东京大学留学回国,就把在那里学到的讨论班( seminar )的方式带到国内。1997年开始在华东师范大学带博士,就用这样的方法培养学生。凡是博士课不再滿堂灌而是将桌子围成一圈,群策群言。当时希腊还沒有成为议题,在介绍自己的旧作《内核与外缘------中日文化论》中最早提出“古老文明陷阱论”,“古老论”实际上是“外缘论”的副产品。
一名平时看好的学生发问:依照老师的“假说”,那么我们平时以“上下五千年”自豪,其实无意义。老师回答,就像老人怕人说“老”,文明越老问题越多。梁启超写《少年中国说》,就竭力回避一个“老”字。梁启超文章劈头一句振聋发聩:日本人称我中国,左一个“老大帝国”,右一个“老大帝国”。这是一句好话吗?沿袭西人对中国的鄙视啊!呜呼!我中国果其老而衰败了吗?
梁启超鞭辟入里,继续发挥他的思想: 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阳。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侠。老年人如埃及沙漠之金字塔,少年人如西比利亚之铁路。老年人如死海之潴为泽,少年人如长江之初发源。
古老必衰老,衰老必衰亡。当如梁启超所说,中国不老,方为少年!联系本文主旨,中华文明既非埃及也非希腊,更不是玛雅文明会墜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中国的历史与现在都在证明,中国必然跨越“古老文明陷阱”,永葆青春活力,煥发文明热量。
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的确古老。翻开历史教科书,赫然有这样的记载: 中华文明源远流长起于黄帝,至今已有5000年历史。人称“三十万年的民族根系、一万年的文明史、五千年的国家史”。中国历史极长,早已超过埃及、伊拉克、希腊。既然如此,中华文明已是耄耋老人,早已进入“老人社会”,难逃“古老文明陷阱”。中国古籍《左传》写道:老夫耄矣,无能为也。一代豪杰曹操悲叹:“耄耋皆得以寿终”。
想一想中国从宋代开始,历经北方草原民族入侵,朝不保夕,衰亡在即。经历元、清,蒙古族及滿族入主中原,汉族让位。鸦片战争以后,列強入侵,一部中国近代史洒滿血泪。中华文明因古老而“元气”不足,因古老而复古守旧,因古老而顽固不化,因古老而落后挨打。有人说,东亚如西欧,日本如德,韩国如法,中国如希腊、罗马。
然而历史发展到今天,改变了人们的看法,并确认中华文明跨越“古老文明陷阱”的三大可能。其一,中华文明深蕴的变革精神将促使文明新陈代谢、革故鼎新。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这样的“维新”精神,在日本催化出明治维新,在中国则开启了今天的改革,提示了明日的希望。中华不老,“其命维新”。
其二,埃及、伊拉克、希腊等古老文明是宗教文明,未经变革的旧教精神如密封的钟罩窒息生命,对新思想的输入予以抵抗。中国不是宗教国家,乃是幸事,就没有强制弥漫的教权力量,也没有先入为主的思想“硬壳”,这样的力量与“硬壳”会以“神圣”的名义有组织化地拒绝与外部世界的融合及世界精神的影响。东亚的日、韩正是这样,在走向世界之际,沒有遇到太大的精神阻抗,而及時地实现文化更新。同时中国无宗教,即属天然去魅的世俗社会,改革后的“新儒学”讲求功利,主张实践,便于迎新除旧。
其三,中国具有空前的“文明纵深”,幅员辽阔,总面积与欧洲相近。欧洲包含希腊文明、罗马(拉丁)文明、日耳曼文明等各类文明,文明之火从希腊传到罗马,虽其衰落,日后又有日耳曼文明的光辉再现。中国疆域之大,装得下欧洲大多数国家。中国文明多元,纵深宽广既有黄河文明,还有长江文明、珠江文明等等。中国境内文明在漫长的历史中虽有古老者衰落,更有新兴者(如长江文明、珠江文明)勃起,薪火传播,生生不息。
这次漫游欧洲,起点是德国法兰克福,终点是意大利罗马,将二点连接起来,像是一把快刀在硕大的蛋糕上留下的纵切线。轰呜声中飞机成四十五度斜角直上云霄,舷窗外夜色里的罗马城万家灯火。机舱里眩目的光线幽暗下来,飞行趋于平稳,过了这十二个小时不眠的夜,明天上海是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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