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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day, 20 February 2012

钱钟书:说笑




自从幽默文学提倡以来,卖笑变成了文人的职业。幽默当然用笑来发泄,但是笑未必就表示着幽默。刘继庄《广阳杂记》云:“驴鸣似哭,马嘶如笑。”而马并不以幽默名家,大约因为脸太长的缘故。老实说,一大部分人的笑,也只等于马鸣萧萧,充不得什么幽默。
把幽默来分别人兽,好像亚里士多德是第一个。他在《动物学》里说:“人是惟一能笑的动物。”近代奇人白伦脱(W.S.Blunt)有《笑与死》的一首 十四行诗,略谓自然界如飞禽走兽之类,喜怒爱惧,无不发为适当的声音,只缺乏表示幽默的笑声。不过,笑若为表现幽默而设,笑只能算是废物或者奢侈品,因为 人类并不都需要笑。禽兽的呜叫,尽够来表达一般人的情感,怒则狮吼,悲则猿啼,争则蛙噪。遇冤家则如犬之吠影,见爱人则如鸩之呼妇(Cooing)。请问 多少人真有幽默,需要笑来表现呢?然而造物者已经把笑的能力公平地分给了整个人类,脸上能做出笑容,嗓子里能发出笑声,有了这种本领而不使用,未免可惜。 所以,一般人并非因有幽默而笑,是会笑而借笑来掩饰他们的没有幽默。笑的本意,逐渐丧失,本来是幽默丰富的流露,慢慢地变成了幽默贫乏的遮盖。于是你看见 傻子的呆笑,瞎子的趁淘笑——还有风行一时的幽默文学。
笑是最流动、最迅速的表情,从眼睛里泛到口角边。东方朔《神异经东荒经》载东王公投壶不中,“天为之笑”,张华注说天笑即是闪电,真是绝顶聪明的想 像。据荷兰夫人(LadyHolland)的《追忆录》,薛德尼斯密史(SudneySmith)也曾说:“电光是天的诙谐(wit)。”笑的确可以说是 人面上的电光,眼睛忽然增添了明亮,唇吻间闪烁着牙齿的光芒。我们不能扣留住闪电来代替高悬普照的太阳和月亮,所以我们也不能把笑变为一个固定的、集体的 表情。经提倡而产生的幽默,一定是矫揉造作的幽默。这种机械化的笑容,只像骷髅的露齿,算不得活人灵动的姿态。柏格森《笑论》说,一切可笑都起于灵活的事 物变成呆板,生动的举止化作机械式。所以,复出单调的言动,无不惹笑,像口吃,像口头习惯语,像小孩子的有意模仿大人。老头子常比少年人可笑,就因为老头 子不如少年人灵变活动,只是一串僵化的习惯。幽默不能提倡,也是为此。一经提倡,自然流露的弄成模仿的,变化不居的弄成刻板的。这种幽默本身就是幽默的资 料。这种笑本身就可笑。一个真有幽默的人别有会心,欣然独笑,冷然微笑,替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也许要在几百年后、几万里外,才有另一个人和他隔着时间空 间的河岸,莫逆于心,相视而笑。假如一大批人,嘻开了嘴,放宽了嗓子,约齐了时刻,成群结党大笑,那只能算下等游艺场里的滑稽大会串。国货提倡尚且增添了 冒牌,何况幽默是不能大批出产的东西。所以,幽默提倡以后,并不产生幽默家,只添了无数弄笔墨的小花脸。挂了幽默的招牌,小花脸当然身价大增,脱离戏场而 混进文场,反过来说,为小花脸冒牌以后,幽默品格降低,一大半文艺只能算是“游艺”。小花脸也使我们笑,不错!但是他跟真有幽默者绝然不同。真有幽默的人 能笑,我们跟着他笑,假充幽默的小花脸可笑,我们对着他笑。小花脸使我们笑,并非因为他有幽默,正因为我们自己有幽默。
所以,幽默至多是一种脾气、决不能标为主张,更不能当做职业。我们不要忘掉幽默(Humour)的拉丁文原意是液体,换句话说,好像贾宝玉心目中的女 性、幽默是水做的。把幽默当为一贯的主义或一生的衣食饭碗,那便是液体凝为固体,生物制成标本。就是真有幽默的人,若要卖笑为生,作品便不甚看得,例如马 克吐温。自十八世纪末叶以来,德国人好讲幽默、然而愈讲愈不相干,就因为德国人是做香肠的民族,错认幽默也像肉末似的,可以包扎得停停当当,作为现成的精 神食料。幽默减少人的严重性,决不把自己看得严重。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它不但对于人生是幽默的看法,它对于幽默本身也是幽默的看法。提倡幽默作为 一个口号、一种标准,正是缺乏幽默的举动;这不是幽默,这是一本正经的宣传幽默,板了面孔的劝笑。我们又联想到马鸣萧萧了!听来声音倒是实,只是马脸全无 笑容,还是拉得长长的。像追掉会上后死的朋友,又像讲学台上的先进的大师。
大凡假充一桩事物,总有两个动机。或出于尊敬,例如俗物尊敬艺术、就收集古董,附庸风雅。或出于利用。例如坏蛋有所企图,就利用宗教道德,假充正人君 子。幽默被假借,想来不出这两个缘故。然而假货毕竟充不得真。西洋成语称笑声情扬者为“银笑”,假幽默像掺了铅的伪币,发出重浊呆木的声音,只能算铅笑。 不过“银笑”也许是卖笑得利,笑中有银之意,好比说“书中有黄金屋”,姑备一说,供给辞典学者的参考。
(选自钱钟书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1941年由开明书店出版,1983年福建人民出版社重版,此据重版本)
【点评】
钱钟书(1910—1998),字默存,号槐聚,著名学者,文学家。江苏无锡人。早年就读于教会办的苏州桃坞中学和无锡仁中学。1933年于清华大学 外国语文系毕业后,在上海光华大学任教。1941年创作了长篇小说《围城》和短篇小说集《人兽鬼》。散文大都收入《写在人生边上》一书。《谈艺录》是一部 具有开创性的中西比较诗论。1953年后,在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任研究员。所著多卷本《管锥编》,对中国著名的经史子古籍进行考释,并从中西文化和文学的 比较上阐发、辨析。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
《说笑》:“一个真有幽默的人别有会心,欣然独笑,冷然微笑,替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幽默被提倡和推崇是无可厚非的,但是幽默有真幽默和假幽默之区 分,并且尖锐地指出“一般人并非因有幽默而笑,是会笑而借笑来掩饰他们的没有幽默”。并且由此为假充的举动归结出一个共同点:假充一事物出于两种动机,或 是尊重,或是出于利用。在钱先生看来“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它不但对于人生是幽默的看法,它对于幽默本身也是幽默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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