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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19 December 2014

一个国军老兵的春节

1、
这年冬天,我和朋友在淡水一家咖啡馆聊天。朋友是第一次来台湾旅行,她个子虽小,话音却快而脆亮,劈里啪啦,在咖啡馆的空气里作响。在台湾待了几年,习惯了人们低语克制、务使不打扰别人的作风,跟她说话,我感到久违的痛快过瘾,又心惊肉跳,生怕被人侧目。
正当这时,有人扬声说:“你们是大陆人吧?”
我转过头,看到旁边一张四人桌,一个卷曲短发、有些富态的中年妇人正扬起下巴看著我们,神情和善,旁边坐著一个头发似雪的老太太。
我们说:“对啊。”
中年妇人说:“我一听口音就知道,来来来,一起坐⋯⋯你们是哪一省的?”
我有点惊讶,大陆游客在台湾越来越不受欢迎,常常被讥诮为太吵、不礼貌,很少有陌生人在公共场合如此热情。朋友说:“我是四川的。”我说:“我是甘肃人。”
“甘肃人?”中年妇人声音提高了,喊著:“爸爸!这里有一个甘肃人耶!同乡耶!”
一位老人刚走出洗手间,他快速点著拐杖,在座位前站定了,问道:“哪里?甘肃人在哪里?”他把拐杖靠在桌边,伸出右手:“没想到碰到老乡啊!”他脸 颊浮出密密的黑斑,鼻梁边生了一个黄色的脓痂,眉毛像两丛悬崖边的枯草,皮肤松松兜住一块块往下坠落的内部组织:眼袋、脸颊、下颌。
尽管口齿含糊、身体惊人的衰老,但老人的思维和动作都很敏捷,他抓住脖子里的蓝色带子一扯,扯出一张卡片,指指上面的数字“13”:“民国13年, 我今年九十啦!”过了一阵,他又拉起衣领,把左胸前的徽章往外拽了一拽,徽章中间是圆形的青天白日,两边是展开的鹰翼:“我是空军!”
老人叫曹润霖,是1949年跟随国民政府撤退到台湾的空军,也是我在台湾见到的第一个甘肃人。当年来台的外省人,多数来自东部:上海、浙江、江苏、 山东、广东、福建⋯⋯台湾的外省菜,指的是上海菜、江浙菜、山东馒头。西北地区远离海洋,靠近解放区,国民政府控制薄弱。因此,到台湾的一百多万外省人之 中,甘肃人只有3900多名,老人就是其中之一。
曹润霖生在兰州,他印象里,20世纪初的兰州全是泥地,没有公路,也没有通电。抗战中,他考入位于四川西部的空军学校。那时候,空军是中国的希望,是民族英雄。但是他一路驻守、一路撤退:成都、南京、渖阳、北京、昆明、金门、台北。
九十岁的曹润霖,急于炫耀自己的青年时光:“我们年轻的时候啊,空军很帅的。一到假期,就开著jeep,到学校找学生,一起去看电影。拉风得很。”他特意用英文说jeep,假牙让很多音节含混不清。
他听说朋友是四川人,立刻改用四川话:“四川人?格老子你是四川人?四川哪哈底?”他又恢复国语:“我在四川驻军过两年啊,那时候川大,金陵女子大学,我都认识里面的学生。”
朋友挤挤眼睛:“女生吧?”
他大方地点头:“是女生。”
老太太漠然坐著,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中年妇人说:“这是我妈妈。老了,无所谓了。”
虽然已经12月,亚热带没有冬天。淡水在台湾岛的最北部,在台湾的天气预报中,这里是最低温度测量地。16世纪,荷兰人把西班牙人赶走,在淡水建 城。由于和大陆最近,淡水曾经是台湾第一大港,但是河水日渐淤积,终于被基隆港取代。今天的淡水,是著名的旅游景点。淡水河在此流入大海,游人纷纷赶在黄 昏前到来,看夕阳溶入海口。六十多岁的女儿,带著九十岁的父母来淡水散心。
曹润霖对夕阳没有兴趣,他急著在两个大陆游客面前,一样样摆出自己的过去。他拿出一把小刀,执意要切橙给我们吃。他掂著手里的小刀说:“这个小刀可不简单,是苏联炮弹做的。”

2、
唯有回望历史,才会理解这个一心惦念青春风流的衰朽老人,经历了怎样的战乱流离。这是二十世纪的中国人共同承担的命运。而他又是如此幸运,从二十世纪存活了下来。
1924年,曹润霖出生的那一年,孙中山在广州创立了军事飞机学校。在他提出的众多口号中,其中有一条是“航空救国”。经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各个国 家都认识到现代战争全新提速,骑兵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有坦克、铁路,飞机占领了天空。有野心的军阀纷纷创设航空机构,无论是逐鹿中原,还是救亡图存,在 战争年代,最有杀伤力的武器优先。在孙中山的号召下,许多华侨自费学习航空,学成之后,再募款购买飞机,回国革命。
然而中国现代空军的建立十分艰难。“九·一八”事变后,日军轰炸锦州。1932年,中国空军在上海第一次迎战日军,一败涂地。当年,中华民国陆军军官学校航空班扩建为中央航空学校,从南京迁到杭州笕桥,蒋介石亲任校长。
那时的中国没有工业基础,所有的飞机都靠进口。但日本已经建立起强大的空军。日军相继轰炸上海、武汉、广州⋯⋯中国空军尽管英勇,实力却悬殊。到 1937年,中国在战前买的飞机大半折损。这时,苏联支援的歼击机、轰炸机,经中亚、乌鲁木齐运往兰州,再分赴东部前线。兰州,这座群山包围、黄河边的安 静小城,成为了后方的飞行训练中心。
日本人很快意识到兰州的重要性,连年空袭兰州。1939年,中苏空军联手,将日军赶出了兰州上空。飞机的轰鸣,被击落在皋兰山的日本飞机,影响了兰州少年曹润霖的一生。
抗日救亡、保卫家园的时代氛围中,飞行员是拯救国家的希望。《巨流河》的作者、20世纪离乱中国最好的记录者齐邦媛,曾在书里写到恋人张大飞。日军 占领东北之后,张大飞的父亲被日本人浇油漆烧死。为报国仇家恨,张大飞于1937年底投军,选入空军学校,毕业后即投入重庆领空保卫战,被选为第一批赴美 受训的中国空军飞行员。1942年夏天,他回国成为中美混合大队的一员,报纸称他们“飞虎队”。
齐邦媛写道:“新晋阶中尉的制服领上飞鹰、袖上两条线,走路真是有精神!此次告别,他即往昆明报到。由报纸上知道,中美混合大队几乎每战必赢,那时地面上的国军陷入苦战,湖南、广西几全沦陷,空军是唯一令我们鼓舞的英雄。”
那时,空军的待遇也比陆海军高出许多。一名陆军士兵每月伙食费2元,外加3毛钱草鞋钱,而空军学校的毕业生,每月工资75元,半年后加到150元。 工资多到无处可花,每个人都买最好的衣服,照相机、马靴,每人都有一辆三枪牌自行车。开著jeep四处兜风、约会、看电影,空军过著风光时髦的生活,也冒 著极大的风险,每次飞行前,都必须签下遗嘱。
曹润霖考入空军军士学校时,已是抗战后期。当他毕业时,抗战已经结束了,迎接他的,是国共内战。1948年,他作为国军空军的一员,参加了辽沈战役。这场战役的伤亡人数仍有争议,按照官方数字,歼灭国军47.2万人,俘虏32.43万人。曹润霖活了下来。
“指挥官临阵脱逃,”曹润霖举起双手,“投降了,做了俘虏。林彪对我们说,两个选择:留下做解放军,或者返乡。我拿著路条,回家了。我要回家。”他 回到兰州,又从兰州撤退到台湾。“有一个朋友没赶上飞机,后来就被……”他用食指指著太阳穴,摇摇头。父母和妹妹留在兰州,对他的行踪祕而不宣。
“他们问我妹妹,你哥哥呢?”
“我妹妹说,我不知道啊!我还想问你们呢!”曹润霖眼睛一瞪,“我来台湾怎麽了?不就是来台湾吗?有错吗?”
辽沈战役,是国民党溃败、失去大陆疆土的关键一役。

3、
从那之后,我常常接到曹润霖的电话,嘱我有空去家里玩。他必定十分寂寞。
台湾老兵曾经是热门的时代故事。1949年,国民党在内战中失利,率领军队、公职人员等到达台湾。国民党发明了很多词汇:“撤退”、“转进”⋯⋯来 解释这一行动,但其实质不过是失败,对个人而言,就是生离死别,是逃难和流亡。这些流亡者中,有人是出于对党国的忠诚,有人担心共产党的清算,也有很多人 是被临时“抓丁”,被迫流亡。当时一切未定,局势仍在动荡,对于军人来说,战争没有立刻结束。
国军名将劳声寰,曾是笕桥航校教官,后又任空军入伍生总队总队长。在晚年的口述历史中,他说,迁台的陆海空三军中,空军最为完整,因为在1947 年,内战还在进行中,空军总司令周至柔就认为,共军有苏联支持,不易战胜,国军应该向海洋发展,经营台湾,作为反共反俄的基地。在最高当局的支持下,空军 各单位提早筹划迁台。
随着国军一路败退,1949年,劳声寰离开空军,率领陆军四十五师驻守金门,在空军分配的对空电台工作人员中,他看到了曹润霖的名字。他记得这个年 轻人。1947年,他在南京玄武湖边散步,突然有一位穿空军制服的年轻人走过来敬礼,说他是劳声寰在空军入伍生总队时的学生,名叫曹润霖。劳声寰对这个年 轻人印象很深,他也觉得感慨,在大陆作战时,国军有强大的空军,结果却败给了没有空军的共产党。福州、厦门渐次失守,大陆地区已经全部被共军占领,台湾面 临威胁。陆军总司令汤恩伯下令劳声寰派一个加强营驻守金门和大陆间的两个小岛,小嶝和角屿。这两个小岛距离大陆很近,潮水退时,即与大陆相连,派兵过去等 于白白送死。但是在总部的坚持下,劳声寰只得派步兵一连前往小嶝,在解放军的进攻中,一连弹尽粮绝,全数牺牲。曹润霖原本在这个连,但他那天生病,劳声寰 改派另一位士兵前去。曹润霖命大,躲过了这场无谓的灾难。
很快,解放军试图在金门登陆,在国军陆海空军的合击下,全军覆没。这一战,大陆称金门战役,台湾称古宁头大捷,暂时保住了台湾。随后,朝鲜战争爆 发,美国第七舰队开进台湾海峡,时过境迁,尽管金门仍炮声不断,但两岸分治局面已定。这边解放不了台湾,那边也反攻不了大陆。老兵一待就待了下来,与家乡 相隔四十年。
国民党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会丢了大陆。曹润霖竖起大拇指,认为毛泽东会用兵,周恩来的情报工作做得好,在国民党内部安插了好多特务。“胡宗南带著 部队去延安剿匪,结果毛泽东早就知道了消息,骑著毛驴,跑了!”曹润霖连说带比划,好像在说评书。“蒋介石有军事长才,但是心眼太贼,喜欢听小人的话,喜 欢听奉承,听人山呼万岁,放屁,谁能万岁?”
1987年,台湾开放老兵回乡探亲。漫长的隔绝之后,重逢满是泪水,又是喜,又是悲,情感激荡难平。老兵们思念家人,也觉得内疚。他们不仅无法照顾 父母,还使家人受到牵连,在政治斗争中受苦。老兵通常在台湾又娶了妻子,家乡的原配带大孩子,照顾公婆,仍在苦苦等待。这让老兵更加内疚。在经典的探亲故 事中,也有失望。老兵发现,自己日思夜想的故乡,早就变了样子,离开得久了,多出许多亲戚,并没有感情,却羡慕自己手中的钞票。老兵们豁然意识到,故乡已 变了他乡,原先一直认为的“他乡”才是故乡。
曹润霖也曾回兰州探望家人。后来渐渐不去了,离开数十年,家已经很陌生了。他少年离家,父母去世后,亲戚们本来就不熟:「除了发发红包,还能做什麽呢?再说他们现在也不缺钱了。」
齐邦媛曾和学者王德威合编《最后的黄埔——老兵与离散的故事》,都是那段悲伤沉痛的历史。其中有一篇《老杨和他的女人》。老杨是一个外省老兵,退役 后在山里放羊为生,娶了一个半疯的原住民女人。有一天,老杨消失了,他回老家看自己的母亲和妻儿,大家都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他一定留在了老家。没想 到,一个夜里,老杨出现了,他“挂念着山里的女人和牲畜”。
然而,台湾本土意识兴起之后,老兵变成了历史的弃儿。他们原本就不被中华人民共和国承认,现在,“中华民国”、国民党、抗战,都成了台湾的包袱。他们在炮火和尸体堆里走过的几千里路,没有人在乎。
2000年,民进党候选人陈水扁当选。他说,老兵“把钱领一领跑去大陆花,再回头唱衰台湾。”许多老兵在接受采访时痛哭失声,他们觉得,“台独”将会引发战争,而“战争真的太可怕了,你们年纪太轻都不知道啊!”

4、
除夕夜,我到西门町,和老人一家吃年夜饭。平时拥挤的街道,这天空无一人,除了几家餐厅,路边的门都紧闭著。路灯静默,人走过时叭地亮起,走过后又熄灭了。
西门町曾是外省人聚居地。这家餐厅也是外省人常来的,能做较为道地的北方菜。发黄的白色桌布和白色椅套,和服务生的制服一样,都有些年月了。晚上七点,已经满座,我们只能坐在二楼的过道。
曹家一家四口,老夫妻和两个女儿。这就是曹润霖在台湾的所有家人。难以想像刚来台湾时,他是如何渡过的。曾经每年春节,甘肃同乡会都在这里聚会。有三、四千人,曹润霖说。但是现在,只剩三、四人,老的老,死的死。
在淡水见到的是大姐,小女儿也不年轻了,声音一样清亮。老太太穿著深蓝色羽绒服,仍漠然坐着。小女儿对大姐说:“妈妈知道今天是春节吗?”大姐夹起 一片鱼,放到老太太的碗里。老太太夹起来放在老头的碗里。大姐从鸡汤里夹起一块鸡肉给老太太,老太太又传递给了老头。老头不要,夹起来放回最近的盘子。老 太太急了,要把鸡肉放回鸡汤。女儿们想拦住她,但怎么也拦不住。
老人说:“我这个太太,年轻时候很美的,是我在云南认识的。”这时老太太突然说话了:“你说的人家听得懂吗?”
我老实说:“有一些的确听不懂。”
老头炫耀了半天,此时威风都没有了,叹气指着自己的牙齿:“我这个假牙。”
老太太得意了:“你看,我说的她就能听懂。”
老头说:“你说的她能听懂?”
老太太说:“我说的她肯定能听懂。”
无论怎样的老兵故事,其中都没有这样一个活泼多话、又如此真实的老人。衰老令他苦恼:“有人说什么美女,屁,是年轻,等老了你看看,脸型都会变。”他惦记着年轻时在北京的女友,可是他“不敢见了,我一看她,是个老太婆,她一看我,是个老鬼,好恐怖好可怕哟。”
曹润霖又骂马英九,他上台后,为了显示公正,砍掉了军公教的福利:“他妈的国民党下回不选它了,民进党也行,只要能治理好国家就行。”
老人说:“你们这一代是最幸福的,没有战争。”大姐说:“怎么没有,马上要打了!中国人不打不团结。”转头问我:“大陆对钓鱼台的事情怎么样?你觉得会打吗?”我说:“我想⋯⋯应该打不起来。”大姐有点失望:“蛤?是喔?”老头:“最好不要打,你们不知道战争的残酷……”
曹润霖絮絮叨叨,紧追慢赶,赶着把自己一生的故事和盘托出。这些年,他见到了许多老乡,他不停地告诉他们自己记得的事情,兰州空战、飞行员阻止了美 军的轰炸、保住了兰州黄河大桥……这些故事听起来那么新鲜,又那么遥远。老兵的故事,一方面在经典化,保家卫国、生离死别,人们圆熟地讲述它,把它变成一 出历史剧,供人观赏,另一方面,这些历史又充满了巨大的伤痕,它遗留在今天的生活中,它也充满平庸含混的细节,绝不令人愉悦,因此常常被厌弃,遗忘。
大女儿说:“难得有人愿意听老爸讲话。”小女儿一直在划手机。桌上的菜几乎没怎么动,又端下去了。
大女儿又说:“爸,你的照片带了没有?”
老人在书包裡翻了半天,翻出一张照片,年轻的曹润霖站在战斗机旁,一身飞行装,双手负在身后,戴著蛤蟆镜,蜂腰修肩。
九点一过,人们陆陆续续离席了,短暂的年夜就要结束了。老人又悉悉索索,从包里翻出一本红色封面的《甘肃文献》,这是在台湾的“甘肃同乡会”出版的 刊物,已经出到了第78期。老人先翻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位长发姑娘,背景是黄河边的雕塑——黄河母亲。老人得意地翻到照片背面,上面写着:“给帅哥, 能遇见你是我们有缘。”
这本《甘肃文献》,封面是甘南的玛曲草原,封底是张掖湿地公园。开篇文章是《中华文化——廿一世纪属于中国人》。在第85页,有曹润霖写的《给甘肃 老乡的寄语告白》,他引用了麦克阿瑟的名言“老兵不死,只是凋零”,结尾处说:“老一辈大多走了,有的病了,有的走不动了,只有不多的老弱病残,说起来难 过,而在台出生的年轻一代,各忙各的事业,对于乡亲也无多少认同,我看等我们尚存的老一辈走了,同乡会的大门还能开多久,后继无人,只有关门大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