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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21 December 2014

老舍:答匿名信(老舍在文革中作为一名右派分子,沉湖自杀)

老舍:
我希望你今后弄笔墨时,还是不留尻子不捧颂好,应说些实话。难道说目前全国成千上万的所谓右派就都不爱国爱民吗?你深深思虑过没有呢?
复函
匿名先生:
谢谢你(不管是人还是鬼)的信!你的技巧很好,信写得简短。从前我接到过的无名信,都嫌太长,骂不绝口,写起来与读起来都费劲。你写的简单扼要,一天可以写多少封,定是作反宣传的老手,并非过誉!
看你的口气,你也是老手:“成千上万的所谓右派”,声势多么浩大呀!好,就算你们有十万神兵,又怎么样呢?蒋介石有过七、八百万美国装备的军队,还不是全军复没?先生,你们的肮脏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别再作梦!
至于你们也爱国爱民,对不起,怎么谁都连一点也不晓得呢?我们所知道的却是右派分子反对六亿人民所拥护的共产党和社会主义。难道你们因为爱民,才反 对共产党和社会主义吗?这真有点离奇。先生!告诉你,你若是不敢亲自去呀,不妨写信问问工人、农民,看看他们受得了受不了你们的“爱”。
你们也爱国吗?请问,你们爱的是那个国呀!这得先搞清楚了。六亿人民爱的是建设社会主义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绝对不是另一国。你们既反对社会主义,当 然爱的也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这样,你们越爱国,我们就越要打倒你们,因为你们爱的是另一国呀。从反右派斗争中,我看见:有的辱国降敌的右派分子十分想念 侵略中国的日本人,因为在那时候,一般的人民虽吃混合面,朝不保夕,可是汉奸们却吃高级白面,亡国发财。有的右派分子爱美国,有的右派分子渴望蒋介石复 辟。你看,爱国这两个字虽然相同,可是在你们口中就和在我们口中不是同一个意思了。咱们没有共同的语言,永远说不到一起。
是的,咱们的确说不到一起。我说实话,你以为是捧颂。你说实话,就是骂共产党,诅咒社会主义。对不起,叫我说你们那样的实话,作不到,永远作不到!
从你用的字眼上,也看得出咱们没有共同的语言。我们说“歌颂”。你说“捧颂”。什么是“捧”?新社会里已经没有胡吹乱捧、即能升官发财的事,可是你还不知道。你太喜爱旧社会了,连这个“捧”字也还视如珍宝!
我再告诉你,我以前歌颂过共产党,现在和将来还要继续歌颂。你以为这可耻,因为你恨共产党。你的仇恨使你变成睁眼瞎子,看不见国逐步富强,人民生活 逐步改善。你以为可耻的,正是我要作的;你以为应该作的,如欢迎蒋介石复辟等,正是我以为最可耻的。这是大是大非,必须辨清。我想,西安也有批判右派分子 的座谈会,你为何不去参加,把你的“实话”当作说出来,辩论一番呢?我看哪,你不敢去,所以只能给我写匿名信。
我以为我一接到你的信,就不再出声了吗?先生,你未免太天真了。你们的大字报都没能点起火来,造成大乱子,何况匿名信呢!
况且,即使我个人不再出声,又有多大关系呢。全国人民会照常歌颂共产党,你每天发六亿封匿名名信也没有用啊!
匿名先生,收起你的“爱国爱民”的胡话吧。把真名实姓写出来,向人民认罪吧!社会主义的大门是敞着的,不要永远作个无名无姓的黑人哪!
祝你
从作新人!
老舍
9月3日
冉按:这篇老舍先生所写的批判右派的文章,发表在《人民日报》,我录自《战鼓集》一书,此书1957年12月第一版,印数 达六万册。这本书里收录了巴金、茅盾、许广平、周建人、胡绳、刘白羽、李霁野、若水、夏衍、谢觉哉、碧野、唐弢、康濯、曹禺、艾芜等名家的雄文,可谓洋洋 大观。
钱钟书说过,所谓的名声,不过是误会的总和。我说过,四九年过后,大陆许多作家的名声,不仅是误会的总和,更是被官方利用的总和。被政府吹捧利用得 越高,名声就越响亮。从“鲁、郭、茅、巴、老、曹”这六位钦定的人民艺术家,我们不难看出些端倪,迅翁不说了,他是享哀荣而被玷污而已。后面几位倒是在杀 威棒下讨着了些实在的好处。虽然这好处,看来只是苟活,亦复可怜,但终究在面子上是比许多一般写文字的人要光鲜些。且一般的写文字的人受到的打压成全了他 们的光鲜,独裁者利用他们作门面来压制不同言论,并为自己的残酷深加粉饰。这几位人民艺术家,迅翁不说了,他死得早,死得是时候,死在四九年后的“新社会 “就不大妙了,除非他也写老舍先生这样没有逻辑(爱国与爱党、爱政府这样的区别,恐怕老舍先生未必不知,他只是不想告诉我们吧),强为之说的“雄文”,否 则恐怕连“战斗”的机会都没有,何来“韧性”?我理解老舍先生们要在刀锯斧钺活下来,不说些颠三倒四的、自己内心都未必信服的话,那是没办法活出来的。苟 活也是活,苟活也是权利的一种,但苟活并不是人应该有的一种活法。我再次声明,我拿出这些东西来说这些伟大的人民艺术家,并不是说我对他们有什么道德优越 感。要是在那个时候,我也可能会这样,甚至可能更混帐。但即便如此,也不能拿来今日不作反省的挡箭牌与理由。看到我们这些码字的前辈们,码出这样的字,我 也与有辱焉。
这些我们在课本上喜欢的“人民艺术家”,好像是与独裁者形成了一种交换关系。即他们捧颂独裁者,独裁者便将他们好的一面尽量灌输给千百万的学生,还 不知道他们也有这一面。当然这一面,他们的“全集”里面是不会收录的,他们的“研究者”也是不会讲出来的,因为那些“研究者”要靠他们拿科研经费吃饭。胆 敢研究这些,不仅拿不着研究经费,而且会得罪“人民艺术家”们的家属,那么你的研究就缺了一条腿,你的饭就吃得不那么顺溜。这些码字的前辈们说“新旧社会 两重天”,我也承认。后面五位都在“新旧社会两重天”里生活过,我便用他们作一点粗略的对比:
一:这些人在旧社会不需要户口,可以自由迁徙。新社会党可以把人民爱得不能动弹,这样的热爱,我们在哪里见着过呢?恐怕只在监狱见着过。这是不是可以证明这个国家是座大监狱呢?不能自由迁徙,这不是大监狱是什么呢?
二:这些人可以在旧社会抗议与反对执政党。新社会则只可以捧颂执政党。
三:这些人民艺术家能拿得出手的像样子的成就,为什么都是在旧社会取得的呢?这是为什么呢?新社会他们都干嘛去了呢?是他们太享受而不思进取了吗?大约是歌颂使他们来不及真正的写作吧,或许真正的写作使他们恐惧才是真的吧。
四:旧社会可以比较自由地选择在各个城市与职业自由流动,而没有什么人事档案;而新社会则从祖宗三代抓起,还要看你的成分,至今还要你填那些莫不其妙的各种各样损伤人之权利的表格。
五:旧社会可以自己有错,但不需要亲人之间互相划清界线,更不会来个全国大批判;新社会则全家都受到照顾,划清界线,最后你只好“自绝于人民”。我没听说 过旧社会将哪个作家逼得来自杀,新社会就不说了吧,连老舍先生也是他们杀人的实验品,杀了你,你最后连被命名为“自杀”的权利都没有,因为你是“自绝于人 民”,多么高明的新社会啊!
六:旧社会有告密者,但不需要你妈妈也是告密者(参见李南央《我有这样一个母亲》)。新社会则谁是你的亲人,谁就是你的告密者,原因是要忠于党(我有篇文 章叫《文革告密个案研究:以吴大昌为例》可以参看)。你敢不忠于党吗?那你就是不爱国。你敢批评政府吗?那你就是不爱国。老舍先生教我们这样看待“新旧社 会两重天”。
七:旧社会还可以有比较自由写作的权利;新社会则有比较不自由地写捧颂文章的权利。
1965年3月-4月,老舍率领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日本。回过后将旅日见闻写成长篇散文《致日本作家的公开信》,但没有获 准发表,老舍只得被迫停笔。此后闲不住的老舍试图参加文艺工作队,想通过写快板、相声等,来宣传计划生育、科学种田,但不被批准。1966年春,老舍独自 前往北京郊区顺义县的一个以养猪而闻名的村庄,在那里跟农民生活在一起,准备写科学养猪的快板。
江青评价“老舍每天早上要吃一个鸡蛋,是一个资产阶级作家”。1966年8月23日,老舍等29人被红卫兵装到文庙,在震天的口号声中,跪着被轮番殴打,3小时候后,被拖回单位,老舍继续被毒打至深夜,最后因为稍有反抗,被斥为”现行反革命”,抓到派出所。
红卫兵开始只是推搡,用皮带碰碰那些揪出来的人,偶尔抽一下。后来就用车把包括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等拉到孔庙批斗。
对于老舍在孔庙被批斗挨打的情况,有以下几人的陈述。
端木蕻良(作家):“我们被拉到孔庙,老舍跟我一起。当时要破‘四旧’,红卫兵们把戏装、头盔、盔甲、刀枪剑戟,都点上火,让我们趴在四边。”
葛献挺(北京市文化局革委会主任): “老舍的脑袋打破了,坐在那儿,血往下流。”
王松声(北京市曲协主席):到了孔庙以后,“文联、文化局的三四十人统统围成一圈跪在火场……火烧得很厉害,红卫兵每人拿着藤子、棍子、刀、枪把子,一边挑火,一边扔,打跪着的这些人。”
后来,浩然派车把受伤的老舍拉了回来。回到文联后,又被红卫兵包围。在红卫兵给老舍摘牌子时,“老舍自己从脖子上摘牌子,是想扔在地上,结果砸了红卫兵的脚”。此事还有一种说法是老舍“摘下牌子向身边的一个红卫兵打去”。由于红卫兵高喊老舍打人,矛盾开始激化。
作为革委会副主任的浩然为了保护老舍说:“他打了红卫兵,是反革命,把他抓起来。”浩然通知了派出所,西长安街派出来派车把老舍接走。晚上浩然和另一位革 委会副主任马连玉一起,把老舍接了回来。同时跟老舍谈话,提出打红卫兵是不对的,回去要做检查,让家人给看看伤,第二天早上8:00到文联来解决问题。
遍体鳞伤的老舍,终于被接回家,第二天要求继续到单位报到。第二天,老舍独自前往太平湖,在那里不吃不喝坐了一整天,深夜,投湖自杀。而这一天,老 舍家聚集来了许多红卫兵,舒乙则偷偷拿着父亲的血衬衫,找周恩来请求保护。25日清晨,老舍的尸体被发现。26日,火化,按照规定,不准留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