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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23 July 2015

民国范-那些师生间的美好往事

对师生关系,潘光旦有句名言:“学校,犹水也,师生,犹游鱼也,其行动,犹游泳也。大鱼先导,小鱼尾随,从游既久,其濡染观摩之效,不求而至,不为而成。”
学生跟随老师从游,这是知识薪火相传的有效方式。从游过程中,老师做学问的方法以及不言之教,都会潜移默化的熏陶学生,给学生以深刻的启迪。而老师与学生的这种互动,仅靠课堂上的时间是远远不够的。颇有效的方法之一是去老师家,在跟老师的闲聊请教中,思想的火花很可能不期而至。著名学者陈平原回忆自己的读书生涯时,曾多次强调,其最美好的回忆就是去王瑶先生家跟他闲聊漫谈的时光。
民国时期就有很多类似的故事。更让人慨叹的是,这一时期的学生,跟老师的关系极为密切,密切到衣食住行都呆在老师家的程度。
其中颇有名的是罗尔纲与胡适的故事。
罗尔纲是上海中国公学的学生。当时胡适是校长。1929年春,为了激励学生求学的热情,胡适颁布了奖学金条例,奖励全校学业最优的五名学生,罗尔纲是其中之一。虽然此时的罗尔纲沉默木讷,但胡适还是记住了他。罗尔纲快要毕业的时候,决定从事历史研究,冒昧写信给胡适,请求胡适帮助。
收信后,胡适盛情邀请罗尔纲去他家,帮助他整理胡传的日记。与此同时,也顺便辅导胡适两个儿子胡祖望、胡思杜的功课。后来,由于跟国民党“约法与人权”的论争,胡适被迫辞去中国公学校长的职务,前往北大教书,罗尔纲也跟着胡适前往北平。这一时期,胡适正致力于考证《醒世姻缘传》的作者,而罗尔纲则是胡适的学术助手。在帮胡适查找资料的过程中,罗尔纲领悟到了胡适关于考据学的方法。后来,罗尔纲还从杨复吉的《梦阑琐笔》中找到了《醒世姻缘传》的作者是蒲松龄的间接证据。
这一时期,罗尔纲曾回广西短暂教过书。限于环境因素,热衷学问的他最终决定重回北平。得知罗尔纲的意愿后,胡适给罗尔纲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
你觉得家乡环境不适宜你做研究,我也赞成你出来住几年。你若肯留在我家中我十分欢迎。但我不能不向你提出几个要求:
(一)你不可再向你家中取钱来供你费用。
(二)我每月送你四十元零用,你不可再辞。
(三)你何时能来,我寄一百元给你作旅费,你不可辞。如此数不敷,望你实告我。……
你这一年来为我做的工作,我的感谢,自不用我细说。我只能说,你的工作没有一样不是超过我的期望的。
(《师门五年记•胡适琐记》,第22页。)
这一段话很可以看出两人的师生情谊。后来,胡适甚至帮助罗尔纲将他的妻子也接到了北平,他们一度一起住在胡适家中。也正是在这一时期,罗尔纲在胡适的指导下,走上了研究太平天国的学术道路。
除了胡适与罗尔纲之外,周作人与废名之间的师生情谊也让人动容。
1921年,受到新文化运动洗礼的冯文炳(废名)还在武昌当小学老师,由于热衷新文学,遂冒昧给新文学运动的文艺理论家周作人写信请教。两人遂有了通信往来。
一年后,废名考上北大预科,恰好周作人是北大教师,两人遂有了更密切的往来。不过,这一时期两人的思想并不合拍,作为青年,废名更加理想主义,对现实的态度也更激烈,而此时的周作人则冲淡平和,隐士的色彩更浓。不过,随着废名对现实理解的加深,他最终认同了周作人的思想主张。
1927年,身在北平却穷得揭不开锅的废名只好求助于自己的老师周作人。接到废名的信之后,周作人盛情邀请废名跟他一起居住。这一住,就是大半年。而就在这大半年的同吃同住的过程中,两人往来如亲属。在如此近距离而又长时间的接触之后,废名对周作人的思想主张有了更加深刻地理解,在《药堂杂文•怀废名》中,周作人曾说,废名“实在是知道我的意思之一人”。而周作人对废名的才华也称赏不已,对废名的每一部文学作品,周作人都写过序。
同样的故事还发生在金岳霖与殷海光的身上。
1930年代,殷福生(殷海光)高中毕业之后,打算去北平学习,却遭到了家人的坚决反对。没有经济来源的殷福生一筹莫展,只好向金岳霖写信求助。在此之前,他因为爱好逻辑,曾跟金岳霖有过书信往来。
接到殷海光的求助信之后,金岳霖让张东荪给殷海光找个工作。张东荪答应了,于是金岳霖写信让殷海光来北平半工半读,结果张东荪并没有给殷海光找到工作。这种情况下,金岳霖自己负担了殷海光的生活费。不仅如此,金岳霖还跟他约好,每周吃饭一次,一边吃饭,一边聊天谈学问。
抗战开始之后,北大、南开、清华三所大学前往昆明,组成了西南联合大学。这一时期,殷海光一直跟随金岳霖读书思考。
后来,在给林毓生的信中,殷海光充满深情地写道:
“在这样的氛围里,我突然碰见业师金岳霖先生。真像浓雾里看见太阳!这对我一辈子在思想上的影响太具决定作用了。他不仅是一位教逻辑和英国经验论的教授而已,并且是一个道德感极强烈的知识分子。昆明七年的教诲,严峻的论断,以及道德意识的呼吸,现在回想起来实在铸造了我的性格和思想生命。”(《殷海光•林毓生书信集》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年12月版)这一段话,最可以看出殷海光与金岳霖的师生情谊,第155页)
通俗而美好地说,他们的故事都是伯乐与千里马的故事。在千里马人生困窘的时刻,伯乐充分体现了惜才之心,给予其力所能及的帮助。而在大师身边的熏染也一定程度上成就了学生。
另外,民国时期的胡适、周作人、金岳霖等人之所以能“养”学生,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们有很优裕的经济条件。这也从侧面反证了当时知识分子的地位。
不过,不论是胡适与罗尔纲,还是周作人与废名,抑或是金岳霖与殷海光,他们的师生情谊都遭遇了现实政治的考验,结果也都为他们的师生情谊蒙上了一层阴影。
抗战期间,周作人落水成了汉奸,废名只好远离自己曾经尊敬过的老师。1949之后,胡适去了美国。在强大的精神压力下,罗尔纲写下了《两个人生》,全面批判并检讨了自己所受胡适的影响。与之类似,由于殷海光最终跟随国民政府去了台湾,金岳霖也不得不批评殷海光。1952年,金岳霖在《批判我的唯心论的资产阶级教学思想》中写道:“培养了只做概念游戏,不关心政治,甚至于反动的人。例如殷福生就是我所培养的一个反动分子,他现在在台湾为蒋匪帮服务。”(转引自谢泳《大学旧踪》,第113页)
写到这里,我不仅想起了顾颉刚的一则日记。张旭东在《顾颉刚在五十年代》一文中披露了大陆版顾颉刚日记中被删节的一则史料。1969年8月5日,顾颉刚在日记中写道:
“闻白寿彝在北京师大亦已被定为‘三反分子’。此人在解放前靠我周济渡日,垂二十年,解放后即若不相识。以拍陈垣,得任师大历史系主任。以拍尹达,得为历史所兼任研究员。以回民故,得为全国人大代表。以拍吴晗,得为‘历史小丛书’编辑委员。”
从这则史料中,我们不难感受到作为老师的顾颉刚的寒心和激愤,读之让人慨叹。可以说,特殊年代里鼓励学生批判老师的做法,严重破坏了师生间的融洽关系。而这种关系的破裂与疏离,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20世纪中国学术的水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