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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21 February 2016

重返邦康–金三角边缘的迷城

今日的缅甸北部的佤邦已经很难再找到罂粟田,但根绝毒品远非消灭毒源那么简单。这里依然是冒险者的乐园。

“你是要来赌场玩吗?”小韩(化名)在QQ上问我。“除了赌,我们这里还真没什么好耍的。”去缅北赌博,是很多中国边境“游客”心照不宣的秘密。从果敢到小勐拉,形形色色赌场的门前通常都会悬挂“谢绝中国公民入内”的标语,与勐阿口岸只有一桥之隔的邦康也不例外。这并不能阻止中国赌客的脚步。每到夜幕时分,一批批身着红色制服的荷官鱼贯进入本地最大的赌场换班。无论你来自哪个省,都有机会在里面的赌桌上邂逅自己的乡党。


小韩是被一家叫钰诚的公司招到佤邦的,“本来要进钰诚武装部,说是五万一个月。”去年底钰诚突遭警方调查,他滞留邦康,在一家新赌场找到了工作。“每个月不到四千,先干一段再说。我是不想回去了,在这里比国内容易混出头。”


初到邦康的人,都会被矗立在城市中心的赌场、荷枪实弹的军人和有关金三角毒品的种种传闻震撼。这里对国人而言既熟悉又陌生:随处可见的中文招牌,由周杰伦模仿秀代言的“佤哈哈”矿泉水,几乎是《新闻联播》翻版的《佤邦新闻》,自动连上中国运营商基站的手机,就连电话区号(0879)都和思茅一样;这里又像化外之地,除了赌场与娼妓,你还有机会摸到枪——本地最大的靶场不久前因为走火出事关闭了,然而只要你认得几个本地朋友,借到一支枪并非什么难事。

邦康街头俨然就像中国的一座县城,今日的邦康城区,三大运营商均已覆盖。

事实上邦康的街头治安比国内很多小城还要好。如果你偶尔听到枪声,那也许并非火拼或枪战,更可能是远处人家在发丧。让不少谈毒色变者意外的是,虽然地处金三角边缘,今日佤邦境内却很难找到罂粟花地。从2005年“主动禁毒”以来,佤邦就下决心消灭了罂粟种植,代之以大大小小的橡胶园。然而根绝毒品远非铲除罂粟田那么容易,在邻国警方眼里,佤邦仍是冰毒等化学合成毒品的主要产销地。去年七月凤庆警方破获一起公安部督办毒品案,被打掉的特大贩毒团伙就是从佤邦购毒再输往四川、湖北等地。毒价每过一关都会水涨船高,尽管佤邦新闻局不时发布剿灭毒贩的捷报,但在惊人利润诱惑下,铤而走险者依旧前赴后继如过江之鲫。

这里的日照、湿度与土壤酸碱条件几乎就是罂粟生长的天堂。缅共时期,当时的人民军以毒养军,直接参与了鸦片的生产与贸易。坤沙取代罗星汉成为最大的武装毒枭后,更把金三角带入了海洛因时代。联合党执政时期,“特货税”(与鸦片有关的税收)曾占到财政总收入的八成。正因如此,佤邦党政军数位高层一度被美国列入全球通缉的毒枭名单。缅甸军政府在毒品问题上反复施压,试图釜底抽薪扼住佤联军军费来源也是其用意之一。毒品于缅北早已是一个盘根错节的政治经济问题,邦康在禁毒上的努力有目共睹,可全面禁毒依然是一个长远的目标。


缅北的当权者之所以允许博彩业合法存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要靠赌场填补禁种罂粟后的财政缺口。

钰诚的到来一度给了佤邦新的希望,东南亚联合银行已人去楼空。

这两年云南收紧了对边境通行证的发放。如果没有暂住证和营业执照,外地人要合法进入佤邦变得困难重重,那些专门代办通行证的中间人动辄就会开出逾千的高价。然而口岸边拉客的贩子与南卡江上的皮筏子并不鲜见,花上几十块钱,一拨又一拨的中国“游客”便蜷在皮筏子上悄无声息地到了佤邦,只要在对岸的司法委派出所登个记就可以自由活动。派出所的发票上标注了“非法入境”四个字,但没有人会因此追究你的罪行。小韩当初也是这么偷渡到了邦康,当公司出事他想回来时,因为边境被边防封锁,偷渡的价格一度飙涨到了近千。


钰诚在佤邦是个敏感话题。在离口岸不远的街头,“东南亚联合银行”的招牌仍赫然在目,由钰诚援建,才动工不久的佤邦新闻大厦却彻底烂尾了。钰诚并非首个试图与境外当局合作成立经济特区的中资企业(早在2007年,金木棉集团就与老挝政府合作成立了老挝东盟经济特区,拥有高度自治权),在钰诚老板丁宁的微信朋友圈里,你还能看到第一批持枪进驻的“钰诚安防”雇员的身影。佤邦政府对钰诚的到来寄予厚望,破天荒地给了他们在自贸区的行政权,只可惜最后却要自筹一千余万,用来垫付钰诚拖欠的工程款和工人工资。包括小韩的薪水在内,钰诚在佤邦未兑付的资金高达一亿七千万。


中国商人到邦康淘金已有时日,从街头小卖部到矿山无处不在,用鱼龙混杂形容亦不为过。在佤邦开始“去毒化”后,大批替代种植项目进驻,有不少却两头忽悠,骗取财政补贴。邦康俨然成了形形色色赌徒与冒险者的乐园,这里有钱就有一切,你可以在餐馆里吃到蟒蛇与熊掌,喝到虎骨酒,也可以建立自己的私人卫队与庄园。


邦康街头红尘滚滚,有人声色犬马,有人黯然销魂。在这座丛林之城里,领袖的地位却从未动摇。尽管深受囊虫病困扰,健康状况大不如前,总司令鲍有祥的声望依然如日中天。佤邦继承了缅共的传统,建立了与邻国高度接近的党政军领导体系,某种程度上却保留了早年的军头制度。地方军头们可以自行募兵,拥有相当大的经济军事自主权,但必须对王绝对忠诚,传闻他们的家人通常也居住在邦康。鲍总的得力助手分担了党政军的大量重要工作,他的亲弟弟鲍有良却被广泛认为是未来佤邦的接班人。


佤邦的军力在整个缅北都是数一数二的,远在其他民地武之上。佤族人自古就尚武,大有不分老少、全民皆兵的遗风,近年更获得大量现代化先进装备。7.62mm枪械已逐渐被5.8mm枪械取代。网上曾流传佤邦列装M99式12.7毫米狙击步枪的照片,这种连中国陆军也才装备不久的大口径狙击步枪和122毫米榴弹炮对缅军在北部山区的运输线具有极大的威慑力。《简氏防务周刊》2013年曾报道,为了应对缅军米35P直升机,佤联军搞到了从老挝转场的能挂载天燕99空空导弹的两架二手米17。这些直升机可以在邦康、昆马、勐冒等地的简易机场起降,大大增加了佤邦的自卫能力。


以邦康为中心的北佤以佤族和拉祜族为主,汉族人口比例不足一成。但从改土归流起,就逐步融入了中华文化共同体。文革时期正值缅共崛起,大量中国知青为革命理想进入缅北,再次输出了中国模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量缅北新娘被贩卖到河南等地,一些当地家庭同时持有中国、缅甸和佤邦的证件。时至今日,邦康在“精神气质”上几乎就是中国的一块飞地。

去年的民地武邦康会议上,佤联军提出了将佤自治区(属于掸邦)升格为佤民族邦的政治诉求,但在2008年宪法框架内,这一目标可谓进退两难,没有实现的可能。今年三月缅甸政权轮替后,是否能够回到彬龙协议的历史共识上来,对佤邦和昂山素季都是新的考验。

邦康既有气势恢宏的大金塔,又有清真寺与基督教堂。各种文化在这里交融,你可以在街头见到胼手胝足的山民,也可以很方便地买到最新款的苹果手机。尽管这里是一个丛林社会。但教育却是当局最重视的事业之一。整个佤邦各类学校有数百所,从小学到高中都免费。中缅友协支教团也向这里派遣了公派华文教师。


我正要从赌场转身出来,一个穿白衬衫的保安喊住了我:“老板,这里不能拍照。”我只好当着他的面删除了所有照片。这个小插曲让我第一次意识到,在敏感地区,回收站有多么重要。

当兵和出家,是佤邦少年的常见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