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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28 June 2016

每个异乡人都是纽约人

2008年7月3日的早上,《纽约时报》派出六名文字记者和四名摄影记者到某一趟Q线地铁的倒数第二节车厢上做了一个采访。虽然看起来兴师动众,但采访的内容很简单,就是问车上的每一位乘客他们从哪里来、做什么工作、到纽约已经有多久。
接受采访的99名乘客分别从事73种工作;年龄最大的69岁,最小的3岁;到纽约时间最长的69年,最短的才7天;其中34人是土生土长的纽约人,其余65人分别来自包括美国在内的23个国家。
这只是纽约日日夜夜无数个流动瞬间中的一个切片,是所有纽约人每时每刻生活的日常。所有人都知道纽约是移民都会,但不在这里亲自生活,就很难体会这到底意味着一种什么样的地球村图景。
纽约的地铁告示和ATM使用六种语言,法院和医院系统提供的语言翻译服务多达170种,仅仅是中文就有普通话、粤语、闽南语和台山话

Q线地铁连接着纽约最重要的三个区,从最南端的康尼海滩出发,经过布鲁克林心脏腹地,纵贯曼哈顿下城,最后到达皇后区的阿斯托利亚;沿途经过的移民社区有乌克兰、俄罗斯、乌兹别克、巴基斯坦、海地、波多黎各、中国、越南、韩国、日本、意大利、爱尔兰、波兰、希腊……其他线路的情况也都差不多,终点是华人聚居区法拉盛的7号线,因为沿途几乎全是移民社区而被称为‌‌“国际快车‌‌”。
这样让人目眩神迷的复杂多元,是纽约最迷人的地方所在,是所有纽约故事的底色,也是触摸这座城市灵魂的通关密码。
到了纽约,你就是纽约人
人们从世界各地远涉重洋而来,带着各自的原因,有人为了逃离贫困,有人为了投奔自由,有人为了扬名立万,有人仅仅为了吃一碗饱饭……每个人的经历都是一段私人版的出埃及记。然而一旦在纽约这个大码头靠岸落脚,你就仿佛获得了神的护佑而得到了重生的机会,所有的过去都被封存,不管是荣耀还是苦痛都不再重要。
电影《布鲁克林》里有一个寓意深刻的镜头,对这样的状态做了非常形象的描绘:来自爱尔兰偏远小镇的女主角艾丽斯在爱丽丝岛的移民检查站入关,一扇厚重的门打开,门后是一个光芒万丈的新世界。
所以纽约人说,一旦你站在纽约的土地上,你就自动脱胎换骨成为了一个纽约人。
你真正需要做的一件事是,‌‌“claim your own territory‌‌,像几百年前最初找到这块土地的欧洲人那样,分疆划界,占领一小块属于自己的领土。
‌‌“尊重多元‌”是纽约自然形成的法则
在别的城市,人们经常刻意摆出高姿态欢迎外来客,以表现自己包容多元的决心。比如上海人把外地人称为新上海人——这样的区分本身就是一种歧视,上海人和新上海人之间仍然是一种‌‌“我们‌‌”和‌‌“他们‌‌”之间的二元对立。新上海人需要努力地学习,遵守上海人的规则,希望有一天能够被接纳、被消化、被吸收,融入上海社会的运行体系。你需要小心翼翼地藏好你身上异乡人的成分,假装成为一个上海人。
纽约却不是这样。在这里不需要小心翼翼地假装。所谓的‌‌“尊重多元‌‌”,不是虚伪矫情的政治正确,而是经过痛苦的摩擦和磨合之后,自然而然形成的生存法则。
你拗口的别人永远学不会如何正确发音的异族名字,你带着母语影响的英语口音,都不再是烙在你皮肤上的耻辱红字,而是你独特的身份,是把你和别人区分开来的光荣封印,是把你和你的过去连结在一起的隐秘图腾。
但仅仅依靠这些还不足以让你在纽约摧城拔寨。因为这座城市无时无刻不在传递‌‌“你要成为你自己‌‌”的信息,你需要尽最大的可能变得和别人不一样,这才是你能够在这里安身立命的根本。
因为每个人都拼命和别人不一样,所以没有人对你说你应该做什么,没有人禁止你不能做什么,甚至没有人会在乎你到底在做什么。
这里没有年龄的概念,五六十岁甚至七八十岁的人仍然在意气风发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这里甚至没有性别的概念,我在这里遇到的几乎所有的中国女孩子,都在这样的环境下变得无比的独立而强势。这种强势不是对人吼叫或者蛮横,而是一种因为完全掌控了自己的命运而无所畏惧的强势。她们同样可以温柔可人,同时散发着迷人的、让人无法忽视的自信。
纽约就这样以一种罕见的宽容和漠不关心,纵容和鼓励着每一个人做真正的自己。这样的环境,让身处其中的人能够感受到一种真正的心灵的自由。这种心灵的自由,是它最吸引人的地方。在纽约待久了,你甚至会觉得这样毫无拘束的自由是不真实的,因为它让你忘记了在这个世界其他地方你会遭遇到的现实,而这可能正是它让许多人无法割舍的原因。
一日纽约客,终生纽约客
纽约人见过太多与众不同的人,要做到与众不同并不简单。街上走过一个奇装异服的人,纽约人连眼皮都不会抬一下。有时候,要与众不同甚至成为纽约人最大的焦虑来源,会不可避免地遭遇挫折和打击。
这个时候,纽约人会说‌‌“fake it until you make it‌‌”——即使真的山穷水尽难以坚持,也要做出信心满满的样子硬撑,直到撑到时来运转的那一刻。这才是纽约人信奉的‌‌“假装‌‌”。
好在,走在纽约这样一个世界的十字路口,每个人连走路都会变得铿锵有力,雄心万丈,要伪装出一点信心,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当生活在这里的800万人都以生命最舒展的状态绽放时,他们构筑了一个奇妙的气场,那是世界上我去过的其他著名城市所没有的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反过来又照射在每一个人身上。它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气质——人人似乎都拥有一种明亮的、逼着你不得不打起所有精神来与之对话的光芒。
在这里,你可以把800万纽约人想象成800万个独立行走的国度,每个人都是他们自己那个国度独一无二、至高无上的王子或者公主。
你也可以把纽约想象成一门宗教。800万人由衷地感激这个纽约带给他们的一切改变、勇气和雄心,用最热烈、最持久的方式传颂关于它的一切。就像纽约人喜欢说的‌‌“一日纽约客,终生纽约客‌‌”(once a New Yorker,always a New Yorker),一旦成为纽约人,就终身都是纽约忠实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