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s

Monday, 3 April 2017

何人不起故园情


我的故乡四川成都市,是沃野千里的大平原,是“天府之国”的中心宝地。如果说成都市在自然景观上还有什么遗憾之处,那就是没有山——所以在祠堂街的少城公园(今名“人民公园”)里,用泥土堆成一座“假山”以示点缀。但你如果走出旧城的老西门外,穿过石灰街,走完南巷子,眼前就会出现一座似山非山的大土丘,方圆约有半里地,公园里那座假山和它相比,真是“何足道哉”了。这个大土丘成都人叫它“抚琴台”,说是三国时诸葛亮在此筑台抚琴。
大约是1938年吧,一个英国的考古学家对这个大土丘进行了考古研究,从旁边挖开了一通道。最终证明这里是五代蜀王王健的陵墓。1945年春,我们全家就迁到此处定居,我家就在此墓之西约500米的地方。此处环境幽静,大有“小桥流水人家”的田园风光。那时这里属成都市近郊区,便于躲避日本飞机的空袭。就在那年的秋天,我们迎来了抗日战争的胜利。至今我还记得八岁的我和大家一起欢庆胜利的喜悦,因为从此不再担心成为日寇炸弹下的冤魂了。但是谁也没料到,五年以后,这里又成了杀戮之地。

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后不久,中共便在全国开展了镇压反革命运动。那轰轰烈烈的阵仗决不亚于文革,满街的口号是:大张旗鼓、雷厉风行,坚决、彻底、干净地消灭一切反革命分子!所有的机关、团体、工厂、学校、单位,甚至每个居委会、居民小组,都把此列为一切工作的中心,号召大家检举揭发一切可疑的人和事。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特别是有一批所谓“出身好”的街道里弄中的积极分子,本来大字也不识几个,一旦给了他们一个什么“居民组长”、“治安委员”、“宣传员”之类的官衔,这些人便得意忘形,觉得比“文拜相武封侯”更光宗耀祖,所以他们都巴不得一天抓出一万个反革命分子,好向党和政府献功。
我的一位邻居叫向代康(字传贤),是我父亲的老战友——用现在的话来说。在四川军阀“三军联合办事处”管辖成都的年代,他曾担任过成都市城防司令。向代康与我父亲、熊克武、刘伯承曾同事并相识。那时蒋介石未入川,也就是说那时的四川还不归国民党管,而且向代康与我父亲都在抗日战争爆发前就退出了军界,我父亲经商,向伯伯就在抚琴台附近办了个抚琴农牧场,饲养良种奶牛。
“新中国”,镇反运动一来,我父亲和向伯伯都成了“国民党反动军官”,政府要他们交代“杀害了多少地下共产党员”。你说没有,那些人怎么会相信;而且那些人都是文盲、半文盲,对他们怎么说得清!他们开口就说你“不坦白、不老实”,而且“君子”动口也动手。我父亲和向伯伯都挨过他们的耳光,还被弄到派出所,强迫交代问题。虽然他们没有任何证据,但就是一句话:“你在伪政府里当官,没干坏事那才怪,老实交代!拒不坦白,死路一条!”
后来向伯伯急中生智,想起刘伯承当年与他同事——此时刘担任西南军政委员会主任,主管西南军政——他便给刘伯承寄去一封挂号信。他后来私下对我父亲说:“死马当成活马医”,去试一下。万没想到,刘伯承还记得他和我父亲这两位旧同事,很快就回了信。信上表面看是一派“官腔”——大意是:我党的政策一贯都是既往不咎,你们要理解和支持当前的镇反运动,过去的事说清楚就行了,今后欢迎你们参加到革命队伍里来——但就是最后这句话“值钱”了。
向伯伯把这封信给那些人看,开始那些文盲积极分子还怀疑这是假的,我父亲说:“你们看清楚这公函信封,信笺是哪个单位的。”后来公安局来人一看,马上满脸堆笑地说:“二位同志,对不起,误会,误会。”接着把手向那些积极分子一挥,示意叫他们滚蛋。那些积极分子刚才还又凶又恶要吃人似的,现在却一个个像狗被主人踢了一脚似的,又丧气、又“委曲”地“滚”出去了。从此以后,他们就再没来找过麻烦,否则我父亲和向伯伯不杀也得判刑。我父亲和向伯伯对政治早已厌倦,过了这个关,就再也没去找刘伯承,更不打算去参加“革命”。幸亏二位老人都离世得早,否则赶上文革不知会遭遇什么。
在那个年头,中国有上百万的人被镇压,向伯伯和我父亲得以保命,算是天大的幸运。离我家不远,有一位邻居叫秦仪甫,是四川大学助教,说他参加过国民党的什么特务组织,莫明其妙地就被枪毙了。还有个叫文子政的,是个国军营长,在徐蚌会战中接受“起义投诚”,资遣回四川。镇反运动一来,派出所通知他去“参加学习”,他还高高兴兴来向我父亲告别,谁知一去不返。后来听他妻子说是关在成都宁夏街看守所(俗称市大监)里,一直生死不明。当然,再往后我都当“反革命”去了。

从1950年下半年开始,抚琴台周围美丽的田园风光和静谧的气氛,便被一阵阵刺耳的警笛和枪声撕得粉碎,因为这里成了镇反运动中处决“反革命”犯的屠场。只要看见荷枪实弹的士兵在抚琴台四周布防,就知道要杀人了,不一会儿“极刑专车”便呼啸而来,一般是前面吉普车开道,死囚车居中,都是敞篷大卡车;死囚被五花大绑,还插上“标子”,武装押送车架着机枪殿后。
抚琴台与公路间隔有好几百米,死囚从车上被拉下来,两个士兵一左一右架着,由于是田埂小路,三个人无法并排走,于是只好将死囚从田间拖过去,即使女死囚也同样如此对待,真是够野蛮了。当时枪毙人都是枪口对着死囚的脑袋打,有的处决后,尸体只剩下半边脑袋了,有的甚至只有颈部尚存,真是惨不忍睹。那时这种杀人的方式还有个名字叫“敲砂罐”。
那段时间里,抚琴台隔不到几天就要弄来一批人枪毙,最多时一天来过两次。其实这里还不是当时成都的主要刑场,更多的人则在北门外昭觉寺附近处决。可见当时“镇反”运动是何等地“大张旗鼓,雷厉风行”。
成批地处决人,使附近居民产生了极大的恐惧心理。有人说晚上听见那大土丘上有哭声;有人说看见坡上有“鬼火”时隐时现。有一天,有个姓黄的孤老太婆却讲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她说有天晚上天刚黑,有个男人在她门前说“老太太我要个火”,她便问“你要火干啥”,男人答道“我去找找我的脑袋在哪里”。这个故事把好多人吓坏了,派出所把黄老太婆弄去训了一顿,关了几天,但看她年纪太大,无儿无女,又是“劳动人民”,只好放了,但人们的恐惧并未因此减轻,一到天黑好多人都不敢出门。

邻家有个女孩叫许丽华,和我同在成都县中读书,那时我十三岁,读初中,她大我三岁,上高中了。丽华姐平日同我挺要好的,我心里视她为亲姐姐。那天天刚黑,她来找我说要出去买点东西,但必须路经那杀人之地,她问我敢不敢陪她走一趟。我虽然才十三岁,但发育良好,像个小伙了,自不愿在女孩面前示弱,便说:“走嘛,有我一道你怕啥?”
走到那杀人地附近,天已黑了,没一个人,只有天上微弱的星光还勉强看得见路。我心里也有些怕,但又不好说出口。谁知她竟一把将我抱住,几乎全身都倒进我怀里了。那时的我真是单纯,一门心思认定她是吓成这个样子了,所以对她的热情毫无反应,只会不断地给她壮胆说:“丽华姐怕啥啊,哪有什么鬼?没得事,哎呀没得事!”
买了东西回来分手时,她似嗔非嗔、似怨非怨地骂了我一句:“看你那样儿精精灵灵,结果才是个瓜娃子!”我当时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我说:“丽华姐,我啥事惹你生气了?”她也不回答扭头就走了。后来多长两岁,我才明白是自己的“神经短路”了。现在每当我听到台湾歌手罗大佑演唱的那首歌曲《童年》时,都深有感动。

1957年我被打成“反革命”送去劳改后,丽华姐还多次来我家中询问我的情况;当然每次都是坏消息,而她每次听了都长长地叹气。这些是我进监狱后,父亲在信上告诉我的。上世纪九十年代,我特别去了抚琴台,想打听丽华姐的下落,谁知那里已被开发成王建墓园旅游景区,过去的故居旧房、小桥流水己荡然无存,只有处处钢筋混疑土的“森林”,居民都被拆迁走了,我几乎问遍了附近居住的每一个人,都说不知道。
第二天我仍然不死心,又去了那里打听。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问到了一个知情老太太。她说:“你是不是问旧社会里那个许团长的女儿?”我说:“对对对,就是她!”她摇摇头说:“惨啊,惨……”边说就边走。我连忙拦着她:“婆婆,您把话说完呀!”她四下一望无人,才压低声音说:“他们一家出身不好,六一年生活困难,多得了浮肿病饿死了。”“那许丽华呢?”我几乎叫出声了。老太太想了一想说:“唔,许丽华好像……没有死,跟一个男人跑到新疆逃荒去了。”“那以后呢?”我接着又问。老太太有点不耐烦了,说:“以后我又没去新疆,怎么知道?你是她的啥子人啊,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这回我学“乖”了,说“她是我表姐”。
这天晚上,我彻夜失眠了。儿时、故乡、旧居、同学、亲人、小桥流水、笑语歌声……都一齐涌上心头,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是亲情、是友情、是别绪、是离愁……还记得1949年一个秋雨绵绵的晚上,丽华姐家与我家只一墙之隔,她带着几岁的小弟在我家玩,那时既没有电视,也没有游戏机,我们在一起就是谈天说地、讲故事、唱个歌。我家屋后有个小池塘,里面养着荷花,到秋天只剩下荷叶了,雨点声不紧不慢地打在荷叶上。我姑姑是个很爱文学的人,她对丽华说:李商隐有句诗“留得残荷听雨声”,你听这雨滴声是不是像音乐般的优美啊?丽华姐微笑着直点头。我便趁机拉着丽华姐要她唱个歌。她的嗓音非常优美,说荷叶,她就唱起《采莲谣》来了:
“夕阳下,晚风飘,大家来唱采莲谣。红花艳,白花娇,迎面香风暑气消。你划桨,我撑篙,穿过浮萍过小桥……”
一曲完了,我还不依不饶地拉着要她再唱一首: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如东风满落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一首用李白《春夜闻笛》谱成的歌,让我们都沉醉在诗情画意里。可是谁也想不到,全民族的大灾难离我们只有一步之遥了……
次日,离开成都前几小时,我又漫无目的地走到了抚琴台。虽然我心里明白不可能再打听到什么新的信息与线索了,仅仅就是为了那么一份依恋。可这里除了那座大古墓可以帮助我定位童年时活动的“轨迹”外,一切都已淹没在似水流年之中了。最后,我一边走一边回头,一边在口里轻轻地念道:
故屋依稀何处寻?蜀王古墓草青青。
新房新路皆新建,物换人非泪满襟。
但愿丽华姐能在网上看到这篇短文!更祝愿好人一生平安!
2017年3月定稿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