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三年,黄州城东门外,有大片荒地。
野草齐膝,荆棘丛生,日头好的时候,可见草莽深处被废弃的瓦砾。
这里曾是黄州军营团练的营房,如今废弃了。
农夫们挑着担子在此经过,有时也在闲聊时说起这块地,有的说,这块地荒废了实在可惜。另一个则接嘴,这块地里要长出好庄稼,真难!大家都点头,农人看地,如书生看文章,一眼便知乾坤,原有营房的建筑垃圾太多,要一一清理,得不偿失。
然而,有一个人,却在暗地里打着这块地的主意。
这个人,叫马梦得。
马梦得本不必来这黄州的。
他生性耿直,不擅交际,在太学做官,“学生既不喜,博士亦忌之”。某日回家,见墙壁上有杜甫的《秋雨叹》,那是一个朋友苦等他不来,在墙上留下此迹。他看到这首诗,看到其中“堂上书生空白头,临风三嗅馨香泣”两句,忽然内心大恸,于是辞官,终生不仕。
他一生的命运,都被这朋友紧密牵绊,不做官因为他,来黄州,亦是因为他。
他们同岁,同月,同为摩羯座,他的这位朋友曾经说:
摩羯座很苦逼啊,又穷又困顿,比如我的偶像韩愈,就是摩羯座。我也是摩羯座。马梦得比我小八岁,也是摩羯座。不过,真的要比出穷逼中的战斗机,那马梦得大概要比我再惨一点咯。
这些话不是我编出来的,宋朝人和我一样,都喜欢聊个星座啥的。那时候的低等星座不是处女座,而是摩羯座,这两段话的原文是:
退之(山河小岁月注:即韩愈)诗云:我生之辰,月宿直斗。乃知退之磨蝎为身宫,而仆乃以磨蝎为命,平生多得谤誉,殆是同病也!
马梦得与仆同岁月生,少仆八日,是岁生者,无富贵人,而仆与梦得为穷之冠;即吾二人而观之,当推梦得为首。
他的这个朋友,叫苏轼。
来黄州的苏轼,如果用四个字来形容,那就是“劫后余生”。
他刚刚经历过“乌台诗案”,如果不是因为有太后这样一个大妈粉撑腰,他肯定就挂掉了。
黄州地处偏远,来这里,近乎流放,“黄州岂云远,但恐朋友缺。”关山阻隔的,不仅是繁华汴京,更是亲友。苏轼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过孤独。
幸好,还有马梦得。这个倒霉的摩羯座,在听说苏轼被流放到黄州之后,毅然前往,他决意把自己这一生,都交付给另一个倒霉的摩羯座。
他们最大的问题是——没钱。
苏轼是个有罪的犯官,每个月得到四千五百文钱。他分成三十份,串成一串,悬于梁上,每日用叉子解下一吊,作为全家开销。黄州当时物价,一斗米二十文,一匹绢一千二百文,即使省俭再三,仍然无法维持大小生计。
苏轼本人倒不以为意,觉得“水到渠成,不须预虑”。马梦得却觉得,不能不预先考虑啊,就算不考虑钱,你还有住房问题啊。
他们全家人(或许还有马梦得也算在其中),都挤在江边一个废弃的官署驿站里,蚊子多,闷热不堪,来个朋友,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马梦得盯上了东门外的那片荒地,虽然不好开垦,但,聊胜于无。
于是,他给黄州太守打了个报告。这个报告写得情深意切,把苏轼的困境一一呈表,东门外反正是荒地,给了苏轼,也算是废物利用嘛。
太守答应了。
苏轼走到东门外,傻眼了。脚下遍是荆棘,丛中散落瓦砾,这五十亩地,能种出庄稼吗?他对马梦得说,在这儿种地,不是等于要在龟背上薅毛织毯子吗?
马梦得说,我陪你。
摩羯座的性格是坚韧的。
两个摩羯座,真的行动起来,速度也是惊人的。
他们先垦荒,烧了荒草,捡了瓦砾,惊讶地发现,居然有口暗井。看来冥冥之中皆有注定。这样的地肥力不足,种稻子肯定是不行的,苏轼选择了种大麦。
农人们被这两位摩羯座感动了,于是跑来义务指导他们种地——
哎哎哎,这个叶子长得太茂盛了,苏老爷你要稍微拔一拔,这样麦子才能长得好。
(农父告我言,勿使苗叶昌。)
苏老爷,你这块地十年没种了,地里肥估计还行哎!(良农惜地力,幸此十年荒。)
要想出产好,最好让牛羊来咬一咬。(君欲富饼饵,要须纵牛羊。)
第二年,他们收获了大麦二十余担。
然而,新的问题又来了。
这一年,麦价太贱,卖掉很不合算。
马梦得建议拿来做家里的口粮。苏轼就让仆人舂麦蒸成麦饭,嚼起来啧啧有声。小儿女吃着,不仅皱眉:“好像在嚼虱子。”
不想吃,肚子又饿,苏轼开始琢磨麦子的一百万种吃法。
先加水熬成粥,觉味甜酸浮滑,“有西北村落气味”。
忽然灵机一动,加入小红豆,同蒸之,小红豆味香,大麦甘滑味长,蒸出的饭色泽微红,味香爽口,太太大笑,说,这是“新式二红饭”吧。
农民苏东坡,终于走上了自给自足的道路。
大麦饭的改造是初次成功,吃货苏轼一发不可收拾。
他开始研究各种食材,最著名的是猪肉——黄州最便宜的肉类。
黄州好猪肉,价钱等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
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侯足时他自美。
——《猪肉颂》
少放水,小火炖,这是苏轼的独家秘方。
还有两只一百钱的野鸡肉,这是偶尔才能为之的奢侈品。锅烧热,入油,滋滋作响,把野雉肉切成块放入,小火微煎,到鸡肉色泽金黄起锅,谁吃谁知道。
苏轼是撸串的师祖。种地到黄昏,约了朋友在坡上升起篝火,偷偷夜烤。撸串的牛肉是邻居生病的黄牛,苏轼并不以为意。喝醉了,便在坡上打盹,城门关了回不去家,就翻翻墙头,或者索性扁舟江上,看看月亮,听听风声,反正——人生没有过不去的槛。
这个道理,是从黄州开悟的,是从黄州东门外的这片土地上开悟的。
靠着这东门的土地,他获得了口粮。
靠着这东门的土地,他解决了住房,盖了五间房舍,把墙刷得雪白,名为“雪堂”。
靠着这东门的土地,他不再悲伤,他觉得自己是白居易,是陶渊明,是那古时的先贤,躬耕隆中的诸葛亮。
他深深爱上了眼前的这片土地: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景,吾老矣,寄余龄。
——《江城子》
这片土地,他亲切地唤之“东坡”;然后,他给自己取了一个号,叫“东坡居士”。
苏东坡,这个名字,被我们叫了一千年。
我始终认为,苏东坡的这段农民生涯,才造就了我们热爱的苏东坡。
在黄州贬谪之前,苏东坡只是眉州才子苏轼,是汴京有名的学士,是耿直直言的书生。因为这片土地,他真正地变得旷达起来了。宇宙山川,赤壁怀古,清风朗月,佳人朋友,无一不是他所爱。林语堂说,“苏东坡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一个百姓的朋友、一个大文豪、大书法家、创新的画家、造酒试验家、一个工程师、一个憎恨清教徒主义的人、一位瑜伽修行者佛教徒、巨儒政治家、一个皇帝的秘书、酒仙、厚道的法官、一位在政治上专唱反调的人。一个月夜徘徊者、一个诗人、一个小丑。但是这还不足以道出苏东坡的全部……苏东坡比中国其他的诗人更具有多面性天才的丰富感、变化感和幽默感,智能优异,心灵却像天真的小孩。”
余光中说,要是要选一个朋友,李白没有责任心,杜甫又太苦哈哈,只有苏东坡,他爱吃、爱玩、爱兄弟、爱基友。更重要的是,他热爱生命,宽容一切,就像他自己所说——
尝自言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子由晦默,少许可,尝戒子瞻择交,子瞻曰:吾眼前天下无一个不好的人。
在这之后,苏东坡经历了一次又一次贬谪。在杭州,他修造苏堤,让百姓们在西湖中种植菱角,百姓便自觉除去湖中杂草,又靠菱角致富,一举两得;在惠州,他买不到羊肉,就买羊脊骨,煮熟之后沥干水,拿酒和盐微微一抹,在火上烤过,剔出碎肉啃着吃。他写信给弟弟苏辙说,哇,细佬啊,你晓得伐,这么吃羊骨头里的碎肉哦,吃起来像螃蟹哎!一切都很好,就是我的狗,对我很有意见。
这些,只有苏东坡可以。
在苏东坡去世前三个月,在镇江金山寺,他似乎已经料到大限到来,于是写下这样的诗句: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但我更加感激马梦得,感激他的不离不弃,感激他的仗义相随,感激在苏轼最需要安慰的时候的陪伴。据《苏诗总案》卷三七王文诰案,马正卿“自嘉祐六年(1061)从公(跟随苏轼),至是盖三十有四年。”我没有找到马梦得最后如何,但我想,一个人,一生,有几个三十四年呢?苏轼的两位太太一位小妾,陪伴他的时间,都不及马梦得长,对于苏东坡,马梦得可算得是头号粉丝了。
最感激的,是他看上的是东门外的地,如果他看上的是西坡,那现在,世界上就没有苏东坡,而只有苏西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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