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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25 January 2020

苏晓康:“民族危亡”


【按:鼠年新春,第一只黑天鹅突然降临,竟是"武汉肺炎",却因当局隐瞒疫情,错过黄金最佳控制时段,而扩散至全球,中共这个制度再一次在全世界面前,颜面尽失,而武汉封城,又表演了它冷酷的专制效率,一千多万人当韭菜割了。中国人心头大概又要唱「义勇军进行曲」了。现贴此文,引自《鬼推磨》第二章「师夷」。】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国歌里的这句词,忽然在2006年,成了"时代最强音"(套用一句文革用语),我看到至少有两篇文章用它做标题,极轰动的一篇,是剧作家沙叶新的《腐败文化》,拿它做副标题,列数国内腐败奇观之"无底线"、"超想象",读来惊心动魄,是难得的好文。还有一篇,出自"乌有之乡"网站,作者张宏良,标题上多加了"再次"二字,有副题"纪念毛泽东诞辰113周年",于是"最危险"的内容就不大一样了,但也相当"严峻",抨击矛头指向"国际垄断资本"。
先说张文,其主旨是中国再次"被瓜分","成为西方发达国家随意挤压的'国际奶牛'", "不仅是牺牲了这一代人的福利,更可怕的是掏空了子孙后代的资源基础"。作者列举的数字很惊人,比如,中国以仅占全球4%的GDP总量拉动了全球经济增长的15%,四年内为世界贡献的GDP总量约一点五万亿美元,但付出的代价是:80%的江河湖泊断流枯竭,三分之二的草原沙化,绝大部分森林消失,近乎百分之百的土壤板结,三分之一的国土已被酸雨污染,三亿多农村人口喝不到安全的水,四亿多城市居民呼吸严重污染的空气,世界银行报告列举的世界污染最严重的20个城市中,中国占了16个,全国668座城市的三分之二被垃圾包围,有毒食品已经百分之百的覆盖了全部行业,中国每亿元GDP工伤死亡一人,2003年死亡达十三点六万人,是名副其实的"带血GDP",假如算上私企外企隐瞒的数字,每年死亡人数相当于一场南京大屠杀……。
此文认为中国被西方"殖民化",罪在"买办集团和汉奸集团的作用",所以中国人民又面临"民族救亡任务",而且"仍然只能依靠毛泽东思想"。显然,对于一模一样的事实(上述环境代价),可以得出南辕北辙的结论,不过我们最终会发现,分歧还是基于事实的不同,其中也包括被隐瞒或忽略的另外一些事实、历史。
毛泽东虽然没让中国成为"国际奶牛",但他残酷地从中国人嘴里抠出粮食来,拿去跟苏联交换"国防工业"和核技术,等于用耕地极少而人口最巨的中国农业,同时来供养整个苏联人口,其代价便是人所共知的"大饥荒",中国饿死3600万人(采杨继绳数字),到了"人相食"的空前惨境;有人喜欢比拟,比如前文的"相当于南京大屠杀",这里也好有一比:老毛在中国制造的大饥荒,相当于美国扔在长崎的那枚核弹,在中国扔了450枚。
更甚者,毛泽东是明知故犯。根据张戎夫妇的《毛泽东:鲜为人知的故事》,假如1958、59两年不出口七百万吨粮食,中国一个人也不会饿死;而"大跃进一开始,毛就告诫中共高层做好大批死人的思想准备",并且多次大讲"死人"——五七年他在苏联说:"为了世界革命胜利,我们准备牺牲三亿中国人。"在"八大"二次会议上又说:"人口消灭一半在中国历史上有过好几次。"五八年底有一次讲得最露骨:"我看搞起来,中国非死一半人不可,不死一半也要死三分之一或者十分之一,死五千万人。""死五千万人你们的职不撤,至少我的职要撤,头也成问题。""你们议一下,你们一定要搞,我也没办法,但死了人不能杀我的头。"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们便很难确定,究竟哪个时段才算"最危险的",是大跃进的五八至六零年呢,还是中国发生"经济奇迹"的近十年?究竟是邓小平的"对外开放"更出卖中国利益呢,还是毛泽东拿几千万条性命去买苏联的核技术更缺德?毛泽东搞文革把中国整到了"崩溃边缘",邓小平则为了纠正文革而搞改革外加开放把中国弄成了"殖民地",孰者更不可忍?
所以"最危险的时候",对中国来说已经是常态,"救亡"乃是永远的任务,"义勇军进行曲"也不妨一直唱下去——这便意味着中国人只能到境外去找罪魁祸首,以及倒霉的根源,从传统上的日本人、苏联人到欧美人,"全球化"后新添了"跨国公司",还有"海外经商留学的干部子女配偶"(可能"裸官"家属就包含在这一项里),自然也包括海外民运分子、法轮功、达赖喇嘛、流亡维族人……。但是,到2006年"新洋务"造成的祸害,已经显露无遗,则是左右两派的一个罕见的共识。
中国高速起飞的内幕极为血腥,用西方学术如经济学,很难破译它,所以康乃尔训练出来的章家敦,预言不准《中国即将崩溃》。剥夺私有财产最内行的这个列宁式政党,施用铁腕,将十五世纪英国的"羊吃人"圈地运动,重演于二十世纪末中国,它是如何可能的?大致上,中国用以俘虏西方消费者的商品,只是轻工业产品,尤其是纺织品和服装,这里的经济学问题复杂而微妙,从产出地来说,中国庞大的纺织业主体,在国营体制下形成巨大规模,而又成功私产化,才能变成接揽全世界订单的超级服装业,而举世无两,这是中国低廉的棉农生产,与城市低廉的纺织、服装劳力形成一条龙产出,才能做到的,在世界上也是绝无仅有,这个转型,是否只有极权体制才做得到?否则利益分配的纠纷早已抵消了任何效率;而在消费地,西方垄断了高科技产业而使劳动力价格居高不下,再也无法承担生活用品的低廉产出必须寻求新的产出地来维持生活费用不高涨,这个两厢情愿的游戏,才是中国经济奇迹的底蕴。(但是现在美国不再依靠中国的廉价产品,转而向东南亚/墨西哥等地采购,可见‘中国制造’并非不可替代,不履行承诺的共匪的‘中国经济模式’玩不下去了)
事实上,中国发明了一种"资本主义",或者说在全球化之中,资本主义获得了新的生命、形态和体制,以及新的意识形态,而学界目瞪口呆,不置一词,因为依靠过去的经典知识和理论,已经解释不了,导致人文知识发生严重危机。当以苏联为首的"共产主义制度"崩解之际,解释其失败似乎轻而易举,可是面对这个新的怪胎,大家只是给出一堆新名词:"后工业社会"、"福利社会"、"媒体社会","后资本主义社会"、"后现代社会"、"后极权社会"等等,一向剖析资本主义的显学"自由主义"学派,也集体失声,大家心安理得地躺在帕克、托克维尔、伯林、哈耶克等经典大师的理论体系上睡大觉。
国内学界亦蜂起解释"崛起",所谓"盛世学"成时髦,其实也可视为对一场"新洋务"的评估。有所谓"新左派",以"独立自主"来解释中共与西方、国际社会、WTO等的不合作部分——国家超控,此即"未崩溃"的奥秘,但不诚实地只字不提这块自留地里的"一党天下";也有人批判"人为割裂"前三十年与后三十年,而要寻求六十年的"一种整体性视野和整体性论述",那大概就是"前三十年极权"与"后三十年买办"的整体性而已。总之,揭示邓小平这次"新洋务"的根基,应追溯到将他打成"最大走资派"的毛泽东那里,方为一条完整的"中国道路",这却是一个超越左右两派的新范式,还没有被人发现呢。
但是中国的"新洋务"显示,西方的资本输出,成为后起国家极权体制的帮凶,也加深了那里传统的奴役观念,由此而验证的是:资本主义所需要的海外市场,惟有配套专制,才最符合利润原则;而专制掌控下的市场经济一旦成立,便明显优势并有效于自由制度下的西方市场,特别是廉价劳力的拼比加剧西方的失业,令其更依赖进口廉价产品,以喂养中产阶级,所以利润原则最终解构到西方自己身上。这些,都要等到三十年后,西方才会恍然大悟。

——作者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