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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day, 28 September 2020

周保松:當第一枚催淚彈擲下來


剛回到家,又餓又倦。但我怕一覺醒來,記憶會模糊,所以我想將昨天的親身經歷如實說出來,為歷史留個紀錄。我好希望其他香港人以及我們的子孫,能夠知道這些和平勇敢的香港人,為我們這個城市的自由民主,為我們這片土地的尊嚴,付出過多大代價。
昨天我是下午三點多,抵達灣仔地鐵站,然後經演藝學院走去政府總部。沿途很順利,去到干諾道中和添美道交界,警察已在那裏架起鐵馬,將我們和留守在政府總部的人隔離。
當時氣氛尚算平和。但從灣仔湧過來的人潮愈來愈多,在無路可走的情況下,市民很快走出馬路,自自然然便「佔領」干諾道中,然後進一步「佔領」行車天橋。我從我所站的添美道往兩邊看,發覺整條大馬路都是人海,根本看不到盡頭。
當時正是黃昏,陽光灑下來,整個城市染了一層黃,異常美麗,然後數萬人站在沒有車的城市大道,齊聲高喊「釋放黃之鋒」和「我要真普選」,有著說不出的悲壯。
我和其他市民一道,在離警方鐵馬不遠的前幾排坐下來。我看著前面的防暴警察,忍不住大聲對他們說,你們也是香港人,我們現在爭民主,將來你們也可以享有投票權,你們為甚麼要這樣對待我們?好幾位警察面有難色,將臉別過去。
人群佔領大街後,衝突很快出現,因為添美道出口是外面數以萬計的人和困在政總裏面的人唯一能夠會合的要道,所以大家都很想衝破警察防線,進入政府總部。
有了前兩天的經驗,大家都知道只要一推鐵馬,馬上會被招呼胡椒噴霧。所以站在最前一排的市民,都已戴好眼罩口罩,穿好雨衣,打開雨傘才開始行動。儘管如此,市民手無寸鐵,捱不了幾分鐘,前面一排便已紛紛受傷後退。
我站在後面,加入急救隊,幫助受傷的朋友用紙巾擦眼,再用水清洗,同時接收從外面傳遞過來的清水、雨傘及其他物資。傷者表情痛苦,坐在地下睜不開眼,但沒有甚麼人大聲呻吟,也沒有人叫罵警察。
大約過了十分鐘,另一批市民開始第二輪推進,警察嚴陣以待,很快又有一批傷者退下來。如果你站在二三十米外,根本不會知道前面發生什麼事,因為你只會見到五顏六色的雨傘在陽光下晃動,卻不知道傘下面的人其實在拚命想打開一道缺口,也見不到他們被警察用胡椒噴霧近距離直射的情景。
去到第三輪,我覺得這不是辦法,因為實力懸殊,我們根本移動不了鐵馬,徒令許多市民受傷受苦。我於是跑去和不遠處負責主持秩序的李永達說,最好請他用「大聲公」叫大家不要再有行動,就在原地坐下來。只要坐下來,人愈聚愈多,警方就不可能清場。可惜這些說話在當時根本起不了作用。
我相信許多人和我一樣,一生中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直接面對警察暴力。但很奇怪,現場沒有慌張也沒有恐懼,大家都是彼此信任,互相幫忙。有人照顧傷者,有人維持秩序,有人補充物資,有人在為下一輪推鐵馬做準備。那種冷靜和團結,真是教人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更加不可思議的,是大家對和平非暴力的堅持。印象最深的,是一位五十開外的男人,被胡椒噴霧攻擊後很憤怒,於是拿起水樽扔向警察。身邊的人馬上制止,並將他勸離現場。我並不認識身邊這些市民,只是命運將我們放在一起,然後做著一件明知受苦卻又不得不做的事。
這些市民的勇氣到底從何而來?我真的不知道。我此刻想起他們每個人的面容,內心仍然隱隱作痛。他們受的折磨,不會有人知道,甚至可能不會得到身邊最親近的人的理解,但我是真的親眼見到,他們是這樣不惜付出代價,用自己的身體去為這個城市受苦。
他們是抗爭者,不是暴民。
大約去到六點,李柱銘和黎智英來到人群中間。李柱銘正想開口說話,另一輪推撞已經開始。我拿好水,正準備迎接傷者。誰不知就在這個時候,我的右上方有個物體大聲響了一下,然後冒著煙向我們襲來。我還未反應過來,已聽到有人大叫催淚彈。過不了幾秒,第二枚第三枚相繼擲下,並在人群中爆炸。
我很快便聞到催淚彈那教人難以呼吸的氣味,然後眼睛開始劇痛,只好一邊向後退一邊往眼和口倒水。教我想不到的,是即使在那樣的處境,身邊許多市民仍然處變不驚。有人痛苦倒地,馬上有人幫忙扶起;有人高呼要水,馬上有人將自己的遞過去。
我後來知道,這是當晚警察發射的87枚催淚彈的第一枚。
市民後退數百米後,見警方沒有進一步行動,很快又集結起來,於是有第二波的催淚彈襲擊,整個金鐘上空都是它的氣味。第二輪過後,我一邊往後退,一邊開始害怕。我無法估計警方還會使用多少暴力,甚至開始擔心他們會否開槍,上演一場香港六四。
我決定往中環方向走,因為在金鐘根本無法上網。我一口氣跑到遮打花園,並在臉書上發了一條訊息:「各位同學朋友,我剛才在最前缐,親眼看著一批批朋友捱催淚彈。來日方長,我們實在沒有必要在此刻承受那麼大的犧牲。我在這裏以個人名義,懇請大家,離開吧。帶著你的同伴離開。拜求大家。」
發完訊息,我開始往回走,見到一些中學生還在往金鐘去,遂勸他們趕快離開。回到金鐘街頭,真是人山人海。我知道我沒有能力叫大家撤退,甚至也找不到好的理由,遂只好來回在人群中大叫有沒有中大同學。有些同學應聲而出,我低聲和他們說,估計鎮壓很快會來,懇請他們考慮清楚是否值得冒險。就算留下來,也要千萬小心。
我見到阿牛(曾健成)手上有「大聲公」,於是請他讓我用大聲公向附近的示威者呼籲了一次,請他們審慎考慮去留。有位媽媽走過來和我說,你講得很好,但後面有許多人聽不到,你可否去和他們講多一次。我舉頭望向遠處那黑壓壓的人群,實在感到無能為力。
我當時想,如果讓在場的人的朋友和他們說,也許能起到一點作用。於是,我又一次拔腿往中環跑。未到遮打花園,已見到許多人邊跑邊叫,「警察放催淚彈了」。到了長江中心附近,我見到大批警察已在佈防。再走到遮打花園,另一批警察已封鎖前往舊立法會大樓的路。然後走到遮打道,更是密麻麻一大片全副武裝的防暴警,十分嚇人。
我隱約覺得,警方鎮壓可能馬上開始,而且很大機會是從中環和灣仔兩邊向金鐘迫進。這樣的話,金鐘街頭那成千上萬的人,可說無路可走。我於是在臉書發了一條訊息:「各位,中區已嚴密佈防,密密麻麻都是警察,鎮壓在即。年青的朋友,再次懇切呼籲大家,不要抱任何僥倖心理。來日方長。如果你未準備好的,請離開。這絕對不是懦弱。」
這個時候,經過一夜奔跑,我實在已沒力氣也沒勇氣再一次回去金鐘。我呆呆地坐在遮打花園邊上,看著街上有十多個年青人,手牽著手,並排直面全副武裝的警察,決心以血肉之軀阻擋警察前進。
那一刻,我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下來。
我是多麼不願意他們受這樣的苦,多麼想走上前去拖他們離開。我好想告訴他們,實在不值得作這樣的犧牲。但不知為甚麼,我做不到。
這是他們的選擇。
他們當然害怕。他們當然知道,催淚彈打過來,身體會承受極大折磨。他們當然也清楚,他們根本無法阻擋警察前進。但他們仍然選擇站在那裏。我在他們身上,彷彿看到另一個香港。
過了今夜,香港將永遠不再一樣。
*寫於2014年9月29日清晨6時,收在《在乎》(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7)。
後記:考慮良久,要不要重貼這篇舊文。說實在話,我自己也很不願意重讀這些文字。重看這些相片,腦裡就不自禁聞到催淚彈的味道。
三年了,還是很不容易。我知道許多朋友也一樣。
但我又在想,如果我們自己也不願意記起這些歷史,不願直面這些傷痛,它們終究就會漸漸被淡忘。我因此反而希望,三年沈澱之後,能夠讀到更多朋友的雨傘回憶。這些回憶,寫出來,就是歷史,就是我們共同走過的印記。也許,我們能藉此得到某種釋放和走下去的力量。(2017.9.28)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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