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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27 July 2021

解除愚蠢的束缚

 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受到愚蠢的束缚,其实愚蠢的束缚让你感觉不到观念的重压,它反而是一种存在之轻,让你活在一种不需要自己求证答案的幸福中。只有智者才能勇于发现并承认在自己身上存在着这种愚蠢或对事物的无知,只能看到事物如其所是的一面本来就是人的普遍特征,假象在现实中具有天然的迷惑性。在世俗生存的各种理由中,愚蠢和偏见会让我们由此钟爱,并常常拒绝那种简单的达到智慧的途径。如果不是看到秃头倔人的绘画手稿,多少人会兴高采烈在自以为是的人心的骄傲中,但是在他打开的被愚蠢长期包裹的面具中,竟然活着我们洋洋自得的真相,在他解构的荒诞世界里才懂得我们的经验所无法了解的理由。几乎每个人都可以用聪明和愚蠢来进行描述,这得益于人是会思考的芦苇,同时又存在认知的局限,只有承认这两者并存于身才能使我们得到未加歪曲的刻画,从而透视出时代的真相。在艺术的色彩竞逐中,各种才华络绎奔会,或托喻清远,或坎壈咏怀,或以此为梯,或晒纸成金,但都不及能够从中看到自己的愚蠢更为令人着迷,或如苏格拉底那样,他之聪明就是因为知道自己的无知。在秃头倔人的这些手稿中,无一不是在打开自己的愚蠢给世人观看,读者从中看到的却是自己的倒影,或峻切,或渊雅,或缟素、或滑稽,却能使人忘其鄙近,自致幽深且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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秃头倔人大量的作品是把自己还原成一个病人,也就是患有精神性疾病的人,并在让人熟知的各种场景中散发出病态的光辉。在精神病患者的感知中不存在知识,也就是知识是理性的结果,失去理性之后的精神状态不会依靠知识或者常识来判断当下和推导未来。这种状态不需要世界的真相,也不需阐明其中的理由,他只受蛊于口号、标语、广告、暗示或者单纯、绝对的指令,并且在这种依赖中逃避自由,因为自由是结束这种状态的敌人。可以说他所呈现的这一系列精神病人的日常状态具有普遍化的时代生活特征,在这样的世界里,真相也是不存在的,真相在这里会是谬误,也是危险的易爆品,必须给予排除。理性在这样的世界也是无效的,因为在精神病人的认知状态中,各种事物之间并未有知识构成的普遍联系,所有的事物都是偶然和碎片化的。这就给了精神病人一种精神武器,就是可以理直气壮地愚蠢和无知,在他的世界里还必须排除常识,因为常识是建立在知识的可靠证据之上的,它的存在会成为精神病患者建构的世界的威胁。知识的常识基础和常识的知识证据在于承认知识局限和认知的可纠正性,并且随时可以接受质疑,因为任何认知都没有充足的理由断言自身为绝对永恒的真理。这恰恰是对病态心理的一种冒犯,精神病人认知的事物是绝对的,且不具有相对性,这里包含了那种不具有任何理由支持的愚蠢。虽然秃头倔人大量的作品把自己描绘成十足的精神病人,他的眼中已是被解构的支离破碎的世界和事物,但是其中恰恰包藏着无数的我们,从中可见我们自己所钟爱的各种偏见并不少于精神病人,这源于一个失去思考和辨析的时代。返回我们日用而不知的社会镕范,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以至于我们认为永远省却了思考就可以享有正确无比的各种答案。莫提默·艾德勒曾经指出,感觉能力与大脑的神经系统的关系是这样的,动物拥有这些能力的程度与它们大脑和神经系统的尺寸和复杂性相关,但在理智方面则不是如此。人类心灵具有理智并非基于人类大脑的尺寸和复杂性。大脑的作用仅仅是人类心灵功能和概念思维运行的必要条件,而非充足条件。尽管没有大脑我们无法思考,但是我们拥有大脑也可以不用思考。尤其是虽然拥有大脑的正常生理尺寸和功能,但它不是来用于对世界的合理怀疑,反而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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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推及的正常社会来看,精神病人的世界影像全部来自这里,本应正常的社会反而不比精神病人的眼里减少多少荒诞,这成为一种相互打量的艺术行为。秃头倔人笔下的人物行为都是保持节制的荒诞,并不是真正的精神病患者那种彻底失去世界的无助状态,而是正常社会集体无意识之下对于个人意志的剥离。这样一来,实际上就把个人及其意义还原出来,让人重新思考自身所处的时代及其命运,但是对许多人而言,思考是一种酷刑,远不及受到役使而更心安理得。对比起来,他笔下的精神病人反而具有了思考能力,起码能够揭开被庸常生活的习惯所遮蔽起来的事物,而我们正是其中的隐蔽组成。促使我们沉睡的原因是我们对历史有终结的观念,当这种观念达到危险的程度以后,不但思考会完全停止,文明也会因此而衰败。这些精神病患者的艺术图像反而成为恢复我们心灵完整性的一种提醒,通过它,终于可以祛除那种自以为是的轻狂和浅薄的乐观主义,它让我们重新审视和警惕我们日常的清醒以及由知识审查而得出的聪明。集体无意识会造成表面的喧义竞起和准的无依,而实际上形成淄渑并泛、朱紫相夺的局面,以此混淆是非,本末倒置成为常态。这种集体无意识比起理性的思考更具有广泛的影响,它深度关涉人性中的弱点,省却由思考而冲撞观念世界所带来的自我校正中的阵痛,并且还关涉个人消失于集体中的隶属关系。这些手稿中的系列图示,一方面是把个人的生存状态进行还原,个人究竟意味着什么潜在地叩问读者的不同理解,让不同的读者找到不同的自己。一方面各种怪诞的行为实际上在于揭开他所生存的整体背景,由此可知每一种愚蠢所及的社会关联,因为愚蠢的行为必须有他人的判断才能成立。由此看来,集体无意识不仅消除了思考的能力,使他眼里的世界成为一个虚假的想象乌托邦,同时又给每个人供给了一种病态的虚假的欢愉。手稿中的揭示可谓讦直无遗,但并非只是直接的批判和讥讽,而是以艺术的语言沉浸在这种整体的内部肌理之中,审慎地先把自我的愚蠢铠甲解开,而尽量避免伤及他人。这是因为他知道自身的局限,避免在反对一种愚蠢的时候把自己又带入另一种愚蠢,因为这个巨大的整体并不是敞开的,过往的艺术家并非没有重蹈泥潭的先例。正如塞涅卡所说,我们能够达到的智慧,就是要学习如何避免用我们对挫折的反应来加剧这个世界的顽固性,这种反应包括盛怒、自怜、焦虑、怨恨、自以为是和偏执狂”。这样一来就引出了艺术的道德气象,它不是传统的批判方式,虽然愚蠢是一种病,它不符合理性,但它不应该是与我们对立的,它仅仅是外部诸多条件所挤压而形成的显性镜像。

 

所以,在这些手稿中作者充满了对愚蠢的悲悯之情,艺术的真知和它温暖的部分也便敞开,因为这里属于我们共同的世界,虽然不是同一个梦想。马可·奥勒留曾经写道,“上帝为这个世界设计了一个自然程序,每个人的义务是在这个程序中各尽其责,心甘情愿地在共同体中生活,并帮助他人”。艺术家也不例外,好的艺术便是这样,它在让人看到自己的愚蠢之时并未被艺术的关怀所抛弃,它会为摆脱愚蠢的束缚留下空间和道路,因为愚蠢并不是每个人应该拥有的。愚蠢不等于幼稚,幼稚是先天的,它不带有价值判断,只是描述性的,而愚蠢是后天的,是评价性的,它是社会化规制的结果,并且与外部条件是一个相互依赖的整体。在秃头倔人的手稿中,那种各具形态的精神病患者并未与文明彻底撕裂,只是暂时躲避了文明的直视,听不到真知的鼓点。这里没有艺术讥讽中的傲慢和轻鄙,也没有明显的二元对立,反而是矜群和悲悯,因为相互间无法切割于历史语境的整体包围。人的认知的清晰性来自知识的自洽生态,当这种生态处于开放性时,愚蠢很难在个人身上扎根成长,偏见和错误会被有效的开放信息对冲,反而,只有封闭状态中的观念体系才会成为愚蠢的温床。所以说,真正的艺术家不只看到个人身上的愚蠢,还必须为愚蠢的解除寻找关怀,知识的可靠性、确定性不是来自任何权威性,相反的是来自对权威的合理质疑。当个人不具备这种外部世界的诸多条件时就很容易陷入柏拉图的洞穴,因此,他们不应该成为被讥讽的主要对象,因为他们未能见到丰饶的信息高原。开放的知识生态是防止愚蠢的过滤器,可以借助逻辑、经验、常识、数据等进行思考和辨析,而这些在柏拉图洞穴中是一种奢谈,个人往往收集和吸附了对于愚蠢的诅咒。对于事物真相的接近无非依靠理论智慧和实践智慧,理论智慧是对一般性原理的认知,它需要一个知识系统,而实践智慧是理性对具体事物的把握,它需要一个自由选择的空间。实际上这是一种长期训练的结果,单靠逻辑和经验都无法成为它的充分条件,它犹如一种文化和秩序的生成,艺术在这里无法承担它的全部,况且秩序条件的改变也远非艺术的功能。正如秃头倔人那样,在找到了愚蠢的表象及其它的生成条件后给予同情和悲悯,艺术的这一节功课也就随即完成,它无法包揽其它秩序的构建,我们也不应该对艺术进行跨界的要求。摆脱愚蠢是每个人的义务,因为从积极的角度来看,明白地活着,不活在虚妄的愚蠢中包含着实现自己义务的手段,从消极的角度来看,安于愚蠢,服从导致愚蠢的条件意味着背离人的本质规定性及其自愿交出人之所以为人的主要证据。


毕竟艺术家构建的是一种艺术秩序,它所呈现的对于世界的执著包含认知的力量,揭示人在现实中被压抑和被排斥的自然维度,面对人被挤压之后沉醉于变型的安适,艺术只是唤醒沉睡的警惕。这种富含冲突的对于假象的剥落会在瞬间突兀出人的挫败、失真和造成愚蠢诸多条件的崩溃,人在假象脱落之际可能会出现失重的眩晕,这将成为一种新的道路的纠结。秃头倔人的这种表现方式旨在保留日常生活在艺术中的根本裂痕与冲突,艺术在这里不是批判意义的,批判在与整体的对抗中几乎没有意义,它是在瓦解愚蠢的镣铐,并对现实的彼岸向洞穴发出鼓舞,而不是提供着陆的陵寝。艺术超越于现实之上,未来的秩序生成不能成为它的考察对象,但在艺术的实践领域我们必须有一种假设,那就是艺术的前倾与人的自由精神力量的丰沛永远站在一边,它与苍凉的人生保持一致并提供抚慰。这里暗含了一种信念,就是艺术相信自身的有限能力远远不及人本身所潜存的对于艺术的领悟,哪怕只是误读,这样才给了艺术家不可遏制的度过时间的勇气。真正的艺术家就是这样,他们的执著来自于对事物直觉的才华,也就是,在与愚蠢世界的对抗中,除了才华,他们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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