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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day, 18 October 2021

画框外的故事 作者:孔捷生


在民国史叙事中,并无被封圣的少年英杰。"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汪精卫,他行刺满清摄政王载灃时已廿七岁。而在红色经典叙事中,少年豪杰太多了。"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之刘胡兰、把日本鬼子引入伏击圈的王二小放牛郎、小英雄雨来、小兵张嘎、《闪闪的红星》之潘冬子……这组浮雕群像仅十五岁的刘胡兰是真实存在的人物,她在死后得到追諡。而人还活着就立生祠,更从垂髫之年就显现真龙气象,实为古今奇谭。
我十五岁那年下乡做知青,当年之稚嫩与贫乏,记忆犹新。及至成为作家,也从不曾给那个阴郁年代涂抹亮色。至于如何从青涩少年而麒麟入梦而金丹换骨而超凡入圣,堪称大学问,实在超越了我的理解能力。

前一阵很红的画家姓曹,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就认识他。记得是在原中央美术学院教师纽约家中初次谋面。那时曹画家刚来美国,言谈低调谦卑,让我念及自己初履新大陆的惶惑。我对他印象不俗。
人在困顿之时,反能焕发人性善的一面;发迹之后,欲望就开始蠕动乃至膨胀。我这是说自己,当知青时在茅寮中在油灯下写作,那份坚韧再也寻不回来了;及至文坛成名,渐萌骄惰,幸未膨胀便浮槎去国,又经一轮淬火历练。曹画家来美,正值人生一大坎。我们交谈甚欢,却只是萍水相逢,一面之缘如啤酒泡沫,旋即消散。 后来很久没听说过他。911恐袭后,他的一幅油画《自由》呈现于聚光灯下,曹画家名字终于进入美国公众视听。这幅以美国消防员英雄为群像,世贸大楼废墟及自由女神像为背景的画作,颇受青睞。在举国心理震荡之际,此画确有提振民气之视觉冲击。

回到艺术本身,我的画家朋友对曹作有所评点,但那属私人谈话,不去引述。至於我这外行看法,不足为训,却有一点可判定,从他的《自由》到刻画汶川救灾的《大爱无疆》,再到前一阵大热的那幅画,都是主题先行之作。这在美国少见,颇具新鲜感,而在政治符号超载的中国则见得多了。
于是想起油画名作《毛主席去安源》,作者刘春华的技法不去妄评,此画之浮沉却堪可警世。
刘春华当年只是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学生,学生会干部。文革骤起,学生干部总是倾向保皇而非造反。果然,人家破四旧,他便去立四新,什么名人字画被革了命,他们这拨红卫兵就要去画领袖像与宣传画补缺。他们正是学这个的,如今大雅之堂都让他们去涂涂抹抹了,好不快意!


关山月、傅抱石《江山如此多娇》


然而在文革狂潮中,刘春华却种下一桩善缘,这对他其后命途不无影响。当时某校红卫兵破四旧杀进人民大会堂,硬要将关山月、傅抱石的《江山如此多娇》给废了。造反派十荡十决之威势,令大会堂的人束手无策,惟有请中央工艺美院的"立四新"小将来鉴定。刘春华召之即来,他大小也是红卫兵一方坛主,撂下一句:这画没问题。卒令对方无功而退。若非刘春华,此画恐将湮灭於荒诞年代的急风暴雨之中。
文革翌年,要重新编写历史。据党史考证,领袖去过安源达七次之多,于是重办安源革命历史展览,据文革资料记载,当时挑选了七人画七张画,主题都是一个——毛主席去安源。伟大领袖既然去过七次,七张画总有个先后,领导随手点将,近乎抽签一般碰巧指定刘春华画主人公第一次去安源。机缘时常主宰人的运程,甚至可以决定一个作品的命运。



却说这批革命画匠便到安源煤矿深入生活。刘春华要表现的毕竟是领袖的第一次,总不好去描画如何受到工人簇拥,又或如何下到煤井传经布道。青年革命家便在画布上拎着桐油雨伞,满脸坚毅、满腹豪情地迈向这片革命处女地。那时领袖形象不管以什么形式亮相,都得"红、光、亮",刘春华自不能免俗。他把东方赤色霞光打在主人公脸上身上,其身后却是未破晓的天幕,又将朝暉修饰头顶云层的边缘。结果刘春华之作在七张画中脱颖而出,得了个满堂彩。大家都看腻了铺天盖地的红海洋,此画在红之中还有点暗影,看去倒真觉得与众不同。至于其他几张画从未见光。不过,看看曹画家近作,也大致可想而知了。
总之该画隆重推出,被誉为文艺革命的光辉成果,于是千家万户都将此画悬上厅堂,仅在1968年,这幅画作就印刷了九亿张,更被印成邮票,使得邮政局都不敢往这款邮票上盖黑乎乎的邮戳。

八个样板戏之外又多了一幅样板画,故而1971年刘春华成了北京市委委员,年仅27岁。不过次年刘就被政治漩涡裹挟,隔离关押,一直关到文革结束。
追想当年"革命文艺"的头面人物,自杀的自杀,下狱的下狱,即便逃过此劫者,能咸鱼翻生的几乎没有。数来数去,仅得作家浩然和画家刘春华尚可趋吉避凶。后文革我在文学会议上见过浩然,他神情落寞,但为人尚憨厚。虽则文学圈中很多人仍不原谅他。
至于刘春华,他之命运浮沉令我对他无甚负面印象。事实也如此,刘春华因牢狱之灾而得脱大难,文革后调到北京画院,1990年任院长,却再也没见过他的作品传世,据说他不画油画,改画国画了。哪想得到,1995年《毛主席去安源》居然卖出605万元,当时那是天价,连齐白石、张大千都瞠乎其后!前人说:功夫在诗外,这幅画便是价值在画外。

后来关于此画归属权惹起官司纠纷。只缘那个年代没有个人创作,主题由权力意志确定,资源由体制调拨,创作过程组织上会施加许多指令,甚至会有名字被过滤掉的行家对这位青年画匠予以指导。
记得文革中出过一部"集体创作"的长篇小说,须知文学荒莽枯焦已久,我这小说迷为之振奋,孰料连第一章都不能卒读。我没记住小说名字,却认识了"集体创作"这个词汇。严格来说,刘春华这幅画应为集体创作。此画之纠纷结局如何,我不甚清楚。却相信,假使现在此画再拿去拍卖,时价将会再创新高。原因不在艺术价值,而是背后云譎波诡的时代风云。

还须指出,在那个年代,领导出主题,画家出构思,成了固定套路。而且由权力去判断艺术,即便在后文革也延续了相当一段时间。记得罗中立的油画《父亲》,本是摆脱主题先行的力作,却因领导认为缺乏时代感,罗中立不得不让画中人物耳朵上夹了一支廉价圆珠笔。还记得后文革第一次恢复文代会,我作为青年作家当时在场,目睹领导官员在会上疾言厉色,指责岭南雕塑家唐大僖的《猛士》把张志新处理为裸体造型。而这两个作品,现在都已成为经典。 却未料及,美国也有人如有天授,勇闯主题先行和偶像崇拜的路子。密苏里州有一画匠画了幅群像油画,川普居中,林肯、罗斯福、艾森豪威尔、尼克松、福特、里根、老布什、小布什围拢着川普,满座春风。此画一出,大家都以为是恶搞,居然不是。作者接受採访,剖白自己是赤诚真心,他崇敬的川普堪与美国最伟大的人物平起平坐,甚至过之。

川普执政后确实打破了许多政治规则和社会规范,世风一变,竟至于艺术也异化了。国家之伟大光荣难道是最尊贵的价值?美国《独立宣言》并没有这些词语,美国立国精神更与偶像崇拜绝缘。所幸者,美国民众对此类"革命审美"历来无感,反报以铺天盖地的冷嘲热讽。美国如是,你以为别的地方就不是吗? 然而领袖崇拜对一些人来说,甚易成瘾。美国另一画匠模仿经典名作《华盛顿横渡特拉华河》,画出一幅《穿越沼泽》。对川普形象的个人好恶可以各有不同,但推崇这类画作,确能测出品味和境界的高低。

历史川河流向不定,这类画作将来的废存,不便妄议。但一幅画作的市场价值,确实不完全取决于艺术水准。作品背后浓缩的风云,故事越跌宕,越能哄抬身价。
看了颂圣之作,难免念及刘春华的画,便写下这段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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