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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31 March 2022

孙立平 :理解俄罗斯复杂内外关系的一把钥匙

我曾用费孝通先生的差序格局概念来形容俄罗斯与周边民族的关系,以期提供一个最简单的理解这个问题的办法。


今天,我们稍微详细点说说这个问题。费先生的原话是这样的:


西洋的社会有些像我们在田里捆柴,几根稻草束成一把,几把束成一扎,几扎束成一捆,几捆束成一挑。每一根柴在整个挑里都属于一定的捆、扎、把。每一根柴也可以找到同把、同扎、同捆的柴,分扎得清楚,不会乱的。在社会,这些单位就是团体。我说西洋社会组织像捆柴就是想指明:他们常常由若干人组成一个个的团体。团体是有一定界限的,谁是团体里的人,谁是团体外的人,不能模糊,一定分得清楚。


我们的社会结构本身和西洋的格局不相同的,我们的格局不是一捆一捆扎清楚的柴,而是好像把一块石头丢在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每个人都是他社会影响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被圈子的波纹所推及的就发生联系。每个人在某一时间某一地点所动用的圈子是不一定相同的。

从历史上看,俄罗斯与周边民族的关系,以及他们脑子里的俄罗斯与周边民族关系的观念,就与这个差序格局相类似。具体说,这种关系是由几个同心圆组成的。


最内核的,是俄罗斯民族。从历史上看,内核的俄罗斯民族与外圈所有其他民族就是不平等的,与其他民族的关系是支配与服从的关系,其他的民族要服务于俄罗斯民族。所以历史上,就有大俄罗斯沙文主义的传统。这个,列宁就曾经多次批判过。在这次乌克兰事件中,俄罗斯一个说法就是,你乌克兰就不应该成为一个国家,你非得要成为一个国家,就是为了反对俄罗斯。理由是,如果不是为了反对俄罗斯,你为什么要成为一个国家呢?外人看起来这叫蛮不讲理,但在他们自己看来,则是理直气壮。为什么?因为他们心目中的民族关系就是这样的。


次内圈,是东斯拉夫。东斯拉夫包括俄罗斯、白俄罗斯与乌克兰人这三支,也称大俄罗斯、白俄罗斯、小俄罗斯这三者以前同属一个国家:基辅罗斯。基辅罗斯的中心,就是现在乌克兰的首都基辅。所以东斯拉夫人,包括俄罗斯人的根,其实是在乌克兰。后来,俄罗斯人迁到了北面,从莫斯科公国开始,慢慢扩张成为沙俄帝国。但由于俄罗斯人在历史上受蒙古人统治时间长达两百多年,在各方面都受到蒙古人很大影响。


次外圈,斯拉夫人。从欧洲范围来说,欧洲分为四大人种,日耳曼人,斯拉夫人,凯尔特人和拉丁人(希腊人和罗马人)。在这当中,最早崛起的是希腊人和罗马人,鼎盛时期就是罗马帝国。那时,罗马人把其它三个种族称为三大蛮族。当然,现在成为欧洲主流的是日耳曼人。后来,斯拉夫人开始分支,分成了东、西、南三大支系,在南面的是南斯拉夫人,即现在的保加利亚、克罗地亚、塞尔维亚等。在西面的是西斯拉夫人,即现在的波兰、捷克人等。在东面的就是前面说的东斯拉夫人。在历史上,斯拉夫人之间的战争不断,所以有人说,斯拉夫民族是世界上最不团结的民族

最外圈,高加索人种。就整个世界而言,可以分为四大人种,亚洲人种、高加索人种、非洲人种、大洋洲人种。与之相对应的,就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所说的黄种人、白种人、黑种人、棕种人。有人或许记得,在特朗普时期,白宫有个为政府提供战略思维的团队,其负责人斯金纳说过这样一句话:过去和苏联的那种竞争,在某种程度上都是西方家族的内部斗争,而和中国的斗争,这是我们第一次面对一个强大的非白人竞争对手。其背景就是这个,那个西方家族指的就是高加索人种或欧罗巴人种。


这就是他们心目中的民族差序格局。


在昨天的文章中,我曾分析过这种民族间差序格局的三个特点:第一,形成的是类似血缘关系一样的远近亲疏各不同的格局。好时,比别人要亲;打时,比别人要狠。第二,国家之间边界的模糊。不高兴时,或自认为需要时,我把你的地方占一块;高兴时,我也可以把我的地方给你一块,或者帮你从别人那里抢一块。正因为如此,即使到了以清晰国家边界为基础的民族国家时代,苏联也仍然提出所谓有限主权论,就是你可以有自己的主权,但这种主权是有限的。第三,这种差序格局带有远近亲疏和不平等的等级含义。其责任和义务是不对称的。


其实,还有几个问题也值得顺便说一下,这样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这当中的复杂性。


一是民族与国家的交错分布。说明一点,交错分布这个词是我生造出来的,这里其实应该有一个专用的词汇,但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没找到这个词,哪位知道请提醒我。我想说的意思是这样的:我们现在讲民族国家,最理想的状况应当是国家与民族完全吻合。但由于种种历史的原因,现实中的国家与民族往往并不完全吻合,这就有了多民族国家。更复杂的情况,是交错分布。即一个民族分布于不同国家,一个国家又有不同民族。比如现在的乌东地区和克里米亚,底盘属于乌克兰,但人口又是俄罗斯人占多数,而俄罗斯人在整个乌克兰则是少数民族。


二是飞地的存在。由于复杂的历史原因,在一个国家的内部或边界,有一块另一个国家的飞地。最典型的就是最近一些波兰人提出主权要求的加里宁格勒这块俄罗斯孤悬海外的飞地。这块地方,在历史上本是普鲁士的发源地,二战期间根据波茨坦协定,将其划给苏联。随着苏联版图的变化,这块地方已经孤悬海外,距离莫斯科1300多公里。现在这块地方,即可以理解为是俄罗斯插入北约的一把利剑,也可以理解为是处在北约的重重包围之中。飞地问题再与民族问题交错在一起,就更是麻烦。


三是在版图的演进中,插入了苏联这个楔子。苏联延续70多年,其突出特点是行政权力极大,并力图用行政权力解决民族问题,结果就给后来留下了许多后患。比如克里米亚,历史上确实不属于乌克兰,是斯大林时期用行政手段将其划给乌克兰加盟共和国的。但苏联解体的时候,就是在尊重各加盟共和国领土边界的基础上,实现各加盟共和国独立的,双方签了字,世界各国承认,符合国际法。现在追溯历史,说那本来就不是你的,那你说怎么办?


其实,很多历史问题都是纠缠不清楚的。对待这样的问题,需要更高的智慧和立意。在此,容许我再次引述肯尼亚驻联合国大使马丁·基马尼的那段话:我们不是不需要伟大,但这种伟大不见得只有在改变国家边界的意义上实现,对伟大的追求更主要的是要通过在和平中创造出伟大的东西来实现。


从更长时段的眼光看,也许文化可能会逐步取代民族与血统,成为建构个人与群体认同的更重要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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