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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26 April 2022

蘇暁康:漢化與脫漢


【按:漢唐文武,佛教法力,在歷史上從未被化約為「中原」,毋寧其包容乃大,方成氣象。現代中國只剩下一個狹窄的「漢」,其實是「民族主義」這勞什子作祟,也是近代恥辱造的孽,而近代的「脫漢」,跟現代化一樣無法拒絕,看看歷史,便知中共想「大國崛起」,是逆歷史潮流而動。

 所謂「漢化」,sinification,即中國文化的同化(assimilation)和擴張,西方漢學領域早有的一個說法,也譯為「中國化」,對應的詞是disinificaion,脫漢。漢唐兩朝,中國文明強盛而遠播四周,但並非無遠弗屆,其間自有其限制。華夏文明覆被四海,無非是漢代的武功,唐代的文治,其中有一半還歸功於佛教的法力。漢化的歷史積澱,即「漢字文化圈」/「中國文化圈」,基本上就是三國:韓國、越南、日本
  漢化第一波的興起,應是漢武帝在西元前一百年征服高麗,佛教被立為國教,中文書寫也被引進,國王還設館教授儒學。但是中國的文官制度卻在高麗無法戰勝當地豪強,也使中國不能徹底控制韓國,到唐朝依然。唐朝改採朝貢制度,接受高麗的藩屬地位,此宗主關係反而使漢化在韓國達到高峰,中國的技術創新、時尚、禮儀皆在韓國落地,上層社會習儒為榮,而平民階層信佛成風。
  南亞的越南,卻在文化上更獨立一些。漢唐之間,中國征服越南,並引進其稻米種植,北方的農業和人口增長甚為受益,越南則從中原學來灌溉技術,其農業也受益匪淺。越南對漢化,沒有韓國順遂,其區別在越南人的忠孝觀和婦女地位,跟中國有明顯差異,儒家的父權制(patriarchy)在此沒有適宜的土壤,反而是佛教更受歡迎。中越之間的交換互利,似乎可以歸結為兩件大事:大米與佛教。
  漢化在日本,愈加偏向佛教一端,是有意識的(intentionally)選擇性吸收。西元六四六年的大化改新,模仿中國的中央集權制,日本文人皆苦練中國書法和儒家經典。奈良時期佛教更是盛極,有五大寺,後來唐朝鑒真東渡,於奈良又建唐招提寺,以及西大寺,於是有了奈良七大寺。日本直接、間接從中國傳入六個佛教宗派或學派,晚唐以後自然還有禪宗傳入。
  綜上所述,華夏澤被,皆朝東南:一個島國、兩個半島。漢文明背後的亞洲腹地,則是遊牧人的跑馬場,於是「漁陽鼙鼓動地來」,盛唐嘎然而止。農耕族群與遊牧族群的爭奪生存空間,即胡漢之爭,充填中華兩千年史,戴蒙教授的遊戲規則到此失靈,農耕人並不佔便宜,毋寧是幾番夷狄入主,明末顧炎武所謂「亡天下」是也,更不消說十三世紀的「蒙古風暴」洗劫歐亞,萬里荊棘銅駝。野蠻人有時候也「創造歷史」。漢文明在血泊裡依舊有「同化」的韌力,不覺自己也被野蠻「同化」了幾分,卻是無人深究的。

近代化與亞洲的脫漢

東南方瀕臨大洋的「漢字文化圈」,到近代民族主義興起,便面臨瓦解,因為近代化過程總是伴隨著語言運動,連中國本土都有「五四新文化」。漢字書寫系統的正統地位受到挑戰,稱為「脫漢」,在東南「三國」又大異其趣,緩急分殊。
如越南,十七世紀法國傳教士帶來羅馬拼音字母,起初也不能與漢字相抗,直到越南獨立,特別是胡志明得手政權後,羅馬化越南文由國策扶植,遂將漢字驅逐。在朝鮮半島,北韓情形類似北越,即共產體制於一九四九年全面廢除漢字,改行十五世紀韓人自創的「訓民正音」;南韓則廢止不徹底,夾雜使用漢字不絕如縷,後來政府又頒佈「新訂通用漢字」千餘字。日本又類似南韓,其文字改革初頗激進,有以假名全面取代漢字、羅馬字化、限制漢字三種方案,後因混亂而終止,改由政府不斷頒佈「標準漢字表」,終使千餘字穩定在日文裡。
  這種「脫漢」的情勢,也是近代一股潮流,所謂「中心衰落,邊緣崛起」,歐洲亦然。頗可玩味者,不只是民族主義者/共產黨人在文化變遷中的操弄角色,更是文化認同抗拒的逐級遞升——越邊緣抗拒越激烈;而且,在一個反西方、反傳統、反漢化的鏈條中,中國只是一個次中心,位置尷尬,卻也暫時被冷戰的新格局掩蓋著。有一個所謂「共產主義陣營」關係,臨時替代了中國與韓、越(皆為北半部)的歷史關係,而且是舊式宗主關係的復辟;而在冷戰的另一側,即「工業東亞」,三十年前的「亞洲四小龍」,也是一個神話,此四地的經濟發達或因緣於冷戰超強博弈之偶然(如韓戰),亦不過是國際資本運作的殘羹剩飯,卻過度解釋為「儒家文明現代化」,繼而又作「民主轉型」的延伸敍述,其實台韓兩地只具跛足民主制,而港新兩地從未有過。冷戰外殼褪盡,中國大陸的帝國舊姿態必然再現,當它面對破碎的「漢字文化圈」,也只能望洋興嘆,卻惟有一個台灣,因為跟它的文化關係更加曖昧,而逃脫不了。

台灣「認宗歸祖」的尷尬

  在漢文明的地緣文化上,東亞的台灣離北京最近,政治分離殊為不易,若某種機緣湊巧,或能走掉,但它稍縱即逝,一旦錯過,便只剩徒勞,其中是否也包括文化認同的抗拒呢?這是本文所感興趣的。在這一路向的話語中,南島語族的再發掘,自然提供了遼闊的想像空間。
  一九六四年在台灣發現的「大坌坑」,一個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址,距今七千至五千年,絕對是文化認同的強大原初資源。哈佛考古學家張光直詮釋:「在中國有兩群早期農業文化平行發展:一為黃河中游的仰韶文化,另為東南沿海的大坌坑文化。」前述戴蒙教授已指出,一個農業發生的中心,便意味著一脈文明,台灣島與整個華夏文明,竟平起平坐了,令對岸的「統一」話語霸權大打折扣;設若一個龐大的海洋文明在台灣找到了「祖庭」,這個島上的總統再去「遙祭」遠在陝西的黃帝陵,就有點勉強了。
  但是,關於台灣文化上的「認祖歸宗」,又有時間上的另一種「遙遠」:調頭轉向認同那萬頃碧波裡的南島語族,自然是台灣原住民的歸宿,可對於無論四百年前,還是六十年前來到此島的兩撥大陸族群來說,也似乎有點勉強。這遙遠,是四百年與七千年的距離;或許,把南島族群趕出大陸的,恰是四百年前過來的那個族群的祖先,即華南人呢?而七千年前就分叉了的兩個文明,是不能由你任選一個的。
  「去中國化」,是否即指台灣人要去走一趟「脫漢」,即「漢字文化圈」那三國曾走過的路?能走得通嗎?把文化認同當作政治分離的鋪路石,是一件斬筋拆骨的事情,末了也只能構築一座海市蜃樓;將漢字書寫系統,當作中國「大統一」的替罪羊去攻擊,純屬幼稚思維。還不要去說,一個族群拋棄它唯一擁有的一個書寫系統,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務」,即使看一看韓、越、日三國的前轍,便知輕率拆卸文字書寫系統(「文字改革」)的後果是什麼,如韓國人的後代,已經無法閱讀他們祖先的典籍。「脫漢」後的韓國,還生成一種「黑色幽默」,近年來不斷跟中國人爭奪漢文化「祖宗品牌」的專利權,聲稱諸如活字印刷術、針灸、圍棋、粽子,甚至漢字,都是他們發明的,而引起被民族主義充分餵養的中國憤青們暴跳如雷,唯有令人噴飯而已。
  這個島嶼,面對一座大陸,背靠一片大洋,夾在中間,這個位置就是痛苦。一個是她無法拋棄的根柢,一個是被她遺忘了幾千年的起源,兩廂都由不得她。然而,不偏倚一側,取兩廂之利,方為上策,如何運用中華文明滋潤的智慧,拆解大陸的欺凌,回首親昵那無言的大洋,即善用「南島關聯性」,重構「南島共同體」,她才美麗得起來。


【漢文與東亞世界:從東亞視角重新認識漢字文化圈】
本書原為二○一○年日本岩波書店所出版的《漢文と東アジア—訓読の文化圏》。作者金文京教授精通日、中、韓等語言,此書亦由作者本人翻譯,並針對中文世界讀者加以解釋,更補充了近年最新研究成果以及與臺灣相關的部分,幾乎已是一本全新著作。作者綜合文學及史料解讀,重寫 #漢字#漢文 的身世脈絡,是此一主題新穎全面且深入淺出的難得著作。
這本書除了能打開讀者眼界之外,也能讓我們反思自身認知,破除刻板印象:即使同樣都使用漢字,但並不表示漢字就將整個東亞世界給同質化了,反而,是在看似相同的表象之下,潛藏著許多我們過往並不清楚理解的獨特性與差異。透過考察歷史上漢字漢文如何被使用的另一條身世脈絡,我們才更可能鑑往知來,思索未來應該走往何處。

🌞中文版自序
🌞第一章 漢字、漢文在東亞
一、在日本車站買車票
二、東亞漢字文化圈的特徵
三、漢字的讀音──音讀和訓讀
四、漢文的讀法──訓讀
五、筆談──世界上罕見的溝通方式
🌞第二章 日本的漢文訓讀
一、日本訓讀的方法
二、漢字的訓讀(kun-yomi)
三、漢文訓讀和佛經漢譯
四、訓讀的語言觀及世界觀
五、訓讀的演變
🌞第三章 東亞的訓讀
一、朝鮮半島的訓讀
二、朝鮮半島訓讀的語言觀及世界觀
三、其他鄰近民族的訓讀現象
四、中國的訓讀現象
🌞第四章 書寫漢文──東亞漢文的多種文體
一、東亞的漢文、漢詩
二、東亞各國語言的詩
三、東亞的變體漢文
🍀原文書名:漢文と東アジア―訓読の文化圏
🍀作者暨翻譯者:金文京(🇯🇵前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所長)
🍀出版社:衛城出版
🍀出版時間:2022年5月
🍀ISBN:978-626-7052303
*本文引用文字介紹係轉譯自出版社官網,暨封面圖片版權均屬各著作人所有
**本刊推介之書籍純以學術為考量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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