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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18 August 2022

张维迎:非理性决策的四大陷阱


信仰陷阱

经济学认为,人的行为受利益支配,因而是理性的。但无论历史上还是现实中,人的行为也受信仰支配。信仰可能是宗教的,也可能是世俗的(如意识形态、民族主义)。

信仰有一种不受个体控制的魔力,驱使人们做出理性计算难以证伪的决策,甚至完全违背自身利益的决策。这种决策善的,也可能是恶的。事实上,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悲剧都是理想主义者追求信仰的结果,而不是现实主义追求利益所致。
比如罗马帝国尼禄皇帝屠杀基督徒,君士坦丁时期基督徒迫害异教徒,中世纪十字军东征,欧洲的宗教战争,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俄国内战和农业集体化,越战,纳粹集中营,阿富汗战争,伊斯兰共和国,等等,无不与信仰有关。
确实,有时候理想主义只是利益的伪装,但不可否定,许多干坏事的人是真诚的理想主义者。希特勒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个人生活很简朴。
信仰的魔力来自其目标的善。善的目标赋予行动者一种道德力量。理想主义者总是用目标的善证明手段的正当性;为了崇高的目标可以不择手段,不论这些手段实际上是多么残忍。
信仰可以使人完全丧失人性,变得疯狂。即便大规模屠杀无辜也理直气壮,或者是为了上帝的荣耀,或者是为了某种乌托邦理想。理想主义可以把自己造成的任何灾难,都解释成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就像"良药苦口利于病"一样。

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也是信仰,经常导致种族冲突、战争,甚至种族灭绝。纳粹在集中营屠杀了600万犹太人,其手段之残忍,令人毛骨悚然。那些执行屠杀命令的纳粹官兵,作为个体也像普通人一样,有善的一面,但他们为什么会干令人发指的反人类勾当?
因为希特勒给他们灌输了一种极端的反犹主义信仰:犹太人是德意志民族所有苦难的根源,他们总是用阴谋诡计颠覆德国,他们污染了雅利安种族的纯洁。
在具有这种信仰的人眼里,犹太人不是人,是害人虫,是撒旦,是魔鬼,屠杀他们就没有了罪恶感。希特勒本人是一个素食主义者,甚至见不得人们屠杀动物。一个见不得屠杀动物的人,立志灭绝一个有上千万人口的种族,可见信仰的魔力是多么强大!
希特勒上台后,纳粹党在德国大学里搞了一场"焚书坑儒"运动,运动的主力是学生组成的"希特勒青年团",他们对纳粹党的意识形态坚信不疑。不仅犹太裔的教授被解职,犹太学者的书籍移出图书馆并销毁,甚至像爱因斯坦、赫兹、哈伯这些犹太裔科学家的名字都不能提。
纳粹党提出要建立"雅利安物理学"、"德意志数学"、"德意志化学";任何国际期刊的内容包含对第三帝国的批评,德国大学图书馆就取消订购,连英国出版的《自然》这样的杂志也不例外。
1933年5月10日,全国19座大学城组织了一场"打倒非日耳曼精神的行动",学生们按照纳粹意识形态标准,编制了一份"非日耳曼"图书清单,把清单上的书一本一本从各种图书馆搜出来,然后堆在公共广场付之一炬。

▲纳粹德国"雅利安化"运动时的焚书现场(1933年)

在纳粹德国,"希特勒"本人也成了一种信仰,希特勒就是上帝。许多德国人遇到自己没法判断的事,会满怀信心地说"我相信他","他总是对的"。
在战争即将结束,俄国人已经到了柏林大门口,纳粹败局已定的时候,一位受伤的二等兵还在说:"元首最近刚宣布,我们必胜。他从来没有骗过我们。我相信希特勒。"
正因为如此,纳粹德国战败并不足以让希特勒走下神坛。真正让希特勒走下神坛的是战后的纽伦堡审判。
纽伦堡审判让德国人了解了真相。没有纽伦堡审判,纳粹的历史很可能在德国重演。

自负陷阱

决策需要信息,但大部分决策需要的信息是不完备的,存在着缺失。特别是,越是重大的、一次性的决策,信息缺失越严重。并且,信息是分散的、主观的、个体化的。这就是哈耶克讲的"无知"(ignorance)。
在无知的情况下,决策依赖于个体的想象力和判断。即使两个人有完全相同的信息,由于想象力和判断力不同,他们也会做出完全不同的决策。因此,达到纳什均衡是很难的。
这里,纳什均衡(Nash equilibrium)指不同决策是相互兼容的:所有人的预期能同时实现。(纳什均衡或许应该称为"哈耶克均衡",因为哈耶克比纳什更早定义了类似的均衡概念,尽管哈耶克认为这样的均衡很难实现。)
无知使得决策变得非常不容易,而更大的麻烦是,许多人不仅不知道自己的无知,甚至认为自己无所不知,结果就出现了哈耶克讲的"致命的自负"(fatal conceit)致命的自负常常导致灾难性的决策。让我用希特勒上台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说明这一点。
1930年代初,德国还是一个非常注重家庭背景和学历的国家。希特勒出身于下层,一个体制外的无业游民,没有受过良好教育,举止粗鲁,毫无政府工作的经验,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不像当总理的料。
希特勒1933年元月能被兴登堡总统任命为总理,很大程度上拜德国精英们的"致命的自负"所赐。正是德国精英们普遍认为,希特勒"成不了气候",才让希特勒成了"气候"。保守派把希特勒扶上总理之位,是为了让他出丑,没想到却引狼入室。

当时的德国,政府内阁由国家元首任命,无须征求国会多数派意见。兴登堡总统及其幕僚以为,给希特勒个总理头衔,相当于把这个"麻烦制造者"关进了笼子。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出局。
内阁里,除希特勒本人外,纳粹党只有威廉·弗兰克一人入阁,执掌内政部,帕彭(曾任总理)及其保守同僚属于多数派。帕彭任副总理,周围尽是他的朋友,兴登堡总统对他又是言听计从,所以他认为,自己绝对能降服希特勒。
他对个别心存疑虑的同僚说:"我们已经把他收归我们所用了。" "不出两个月,我们就会把他逼到墙角,让他只会尖叫。"与军方关系密切的前总理施莱谢尔也自信地说:"如果希特勒打算在德国建立独裁体制,军方将是独裁体制内部的独裁集团。"
但他们的预期都落空了。
希特勒上任不久,就利用"国会纵火案",迫使总统签署了紧急状态法,取缔德国共产党,停止实施魏玛宪法中的言论、出版、集会和结社自由。紧接着,希特勒又通过《总统授权法》,获得不经国会同意并且不征求总统意见的情况下的任意立法权,解散了除纳粹党之外的其他政党,取缔了工会。
到1933年6月,希特勒已经建立起了事实上的独裁统治,年迈多病的总统兴登堡变成了个摆设。1934年兴登堡去世后,希特勒把总理和总统的职能合二为一,担任"国家元首",成为名副其实的独裁者,权力不受任何限制,为所欲为一路狂飙,直到柏林陷落前几天自杀为止。
许多德国人对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深感懊悔,其中最早懊悔的或许是德国共产党。1932年11月选举成立的议会中,社会民主党和共产党是第二和三大党(分别占121席和100席),合计席位大于纳粹党(196席)。社民党和共产党同属于"马克思主义政党",但水火不容。如果共产党当初不是按照莫斯科的旨意,错误地将社会民主党当作"头号敌人",而是与其合作,共同对付纳粹党,那么,希特勒不可能有上台的机会,共产党也不会变成一个"非法组织"。
如果说希特勒上台是因为德国精英们的"致命的自负",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则是希特勒自己的自负所致。
希特勒没有想打一次世界大战,他甚至没有想打一次欧洲战争,他设想的最大规模的战争,是国与国之间的局部战争。即使在入侵波兰后,英国和法国发出最后通牒,希特勒仍然不认为这两个国家真的会向德国宣战。
之前,无论德国军队进入《凡尔赛条约》规定的莱茵兰非军事区,还是德国吞并奥地利,英法两国什么话也没有说;吞并捷克斯洛伐克的苏台德地区的时候,英法两国还与德国签订了《慕尼黑协定》,让希特勒如愿以偿。
经验告诉希特勒,英国人和法国人都是没种的胆小鬼,根本没有胆量向德国宣战。但这一次,他错了。纳粹德国1939年9月1日入侵波兰,英国和法国9月3日向德国宣战!第二次世界大战由此爆发。这是希特勒上台后第一次失算。
希特勒1941年6月22日对苏联发动闪电战,斯大林毫无准备,惊慌失措,苏联毫无还手之力,损失惨重,也是"致命的自负"所致。
斯大林知道纳粹德国与苏联必有一战,但他认为苏联至少还有一年时间备战。他的推理是:希特勒是个聪明人,不会在两条战线同时作战,在与英国签订停战协定前就对苏联开战,是非理性的。因此,斯大林把来自丘吉尔的警告当作"离间计",置之不理,对自己情报人员的警告也不屑一顾。可惜,他的判断完全错了。


希特勒确实希望与英国签订停战协议,但屡屡被 丘吉尔拒绝。希特勒认为,自己已经赢了战争(这当然是他的错觉),丘吉尔之所以拒绝签订协议,是因为背后有苏联的支持。只要打垮了苏联,英国就会乖乖签订停战协议。所以必须先对苏联开战。
显然,斯大林的预期和希特勒的预期是不兼容的(因而不是一个纳什均衡),结果对双方都是一场灾难。
据说斯大林事后得出的一个经验是:当你做决策的时候,从来不要把自己放在对方的角度思考问题,那样做你会犯大错!而把自己放在对方的角度思考,正是理性决策模型的基本要求。

自尊陷阱
每个人都有自尊心(self-esteem)。
常言说的"无功不受禄",就是自尊心的表现。在生存竞争中,没有自尊心的人,难以生存并繁殖后代。自尊心使得一个人自强、自立、自律,受人尊重,因而获得更多与他人合作的机会。从这个意义上说,自尊心是一种演化理性(不同于工具理性)。
自尊也带来一些负面影响。表现之一是,自尊心使得人们常常拒绝接受批评,尤其是公开的指责和来自地位比自己低的人的批评。自尊心越强的人,越容易被批评冒犯。他们习惯于把他人的批评,看作是对自己人格的不敬、能力的贬低、身份的羞辱和威信的损害。
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他们常常会对批评者发起"复仇"行动。在做出反击的时候,他们很少进行理性计算。出于自尊,他们宁可"鸡蛋碰石头","胳膊拧大腿"。中世纪欧洲贵族间盛行的"决斗",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自尊走到极端就是自恋(narcissism)和偏执(paranoid)。自恋者和偏执狂不仅不接受批评,拒绝认错,而且会用新的、更大的错误掩盖旧的、相对小的错误,以证明他们从来就没有犯过任何错误。结果是,错上加错,欲罢不能,灾难不断,直到没有机会再犯更大的错误为止。
对芸芸众生而言,自恋和偏执损害的只是自己的财富、事业、生活,最多是个体的身家性命,因为他们可用的资源有限。麻烦在于,由于政治游戏更青睐自恋狂,位高权重的人往往有远高于常人的自恋倾向和偏执倾向。他们呼风唤雨,支配大量社会资源,甚至拥有生杀大权。他们的自恋和偏执,他们的错上加错,常常给社会带来巨大的灾难,甚至生灵涂炭。

希特勒就是一个典型的自恋狂,甚至可以说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自恋狂。他从来容不得别人的批评,包括他最信任的左膀右臂的批评
在入侵波兰的三天前,即1939年8月29日,他的副手赫尔曼·戈林仍然在寻求避免跟英国人的冲突,建议他没有必要"赌上一切"。希特勒回答说:"在我的整个生命中,我总是把所有筹码放在桌上。"入侵波兰挑起世界大战,出乎希特勒的预料,被证明是一个错误,但他没有设法改正这个错误,而是走向一个更大的错误——征服法国。
占领法国后,希特勒觉得自己已经赢得了战争,想诱使英国签订停战协议。丘吉尔不买账,希特勒又发起"不列颠之战"。不列颠之战未能让英国屈服,他又走向一个最大的错误——发起闪电战,计划用三个月时间拿下苏联。他认为,只要拿下苏联,英国人就会乖乖投降,美国就没有可能参战,他之前的所有决策就都将被证明是正确的!
只可惜,他没能如愿,斯大林格勒战役成为他的"滑铁卢"。
斯大林格勒战役被认为是二战史最关键、也最惨烈的战役,双方死伤人数超过160万。希特勒命令德军不惜一切代价占领斯大林格勒,与其说是为了达到军事目的,不如说是为了希特勒本人的心理满足,因为,这毕竟是一座以"斯大林"命名的城市。
对斯大林来说,保卫斯大林格勒,也关乎自己的尊严和荣耀,所以他命令红军"绝不后退一步",违者杀无赦。在德军第6集团被苏联红军包围后,希特勒仍然固执己见地命令保卢斯将军坚守阵地,不得突围,结果全军覆没,战争局势彻底逆转。

复仇意味着"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复仇就是捍卫自尊,是所有文化中都存在的、受到赞许的社会规范。复仇作为一种威慑,使对方认识到损人利己的策略最终得不偿失,不如主动合作好。从这个意义上讲,复仇是一种积极的力量,有利于人与人之间的合作。
但复仇也有消极的一面:容易导致冲突升级,两败俱伤。一个小小的、甚至无意地冒犯,常常引发灾难性后果。复仇之所以升级,一个重要原因是双方之间存在着信息偏差(information bias)和道德尺度偏差(moralization gap)。
信息偏差是指,双方对伤害行为的动机、伤害程度和潜在后果有不同的感知。
道德尺度偏差是指,双方对公平、正义、合理有不同的标准;并且,人们倾向于原谅自己,苛求别人。心理学家丹尼尔·吉尔伯特指出,在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交战双方很像坐在汽车后座向父母告状的兄弟俩:"他先打了我!" "他出手比我重!"
从某种意义上说,第二次世界大战是德国人的复仇所致。德国人认为《凡尔赛条约》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法国等战胜国强加给德国的,非常不公平。这为希特勒挑起二战提供了道德基础。而《凡尔赛条约》本身严厉的惩罚性,可以说是法国人复仇的产物。法国人复的是1870年普法战争的仇。


尽管在有些情况下复仇是基于理性计算,但大部分复仇的情绪性大于理性。人们愿意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甚至"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就是因为"尊严"比"利润"更令人着迷。
不列颠之战的初期,英国皇家空军以少战多,表现卓越。但由于机场遭到严重破坏,飞机和飞行员大量减少,如果纳粹德国继续轰炸军用机场,皇家空军估计坚持不了多久。
但一架迷失方向的德国轰炸机误将一枚炸弹投到伦敦市区,触发了一个复仇链,反倒救了英国。这是开战以来第一次非军事目标遭到攻击,为了报复,丘吉尔第二天就派81架飞机空袭了柏林。
空袭本身造成的损失并不大,但引起柏林市民的恐慌,对希特勒是一件很丢面子的事。空军元帅戈林曾向希特勒保证,绝对不会有任何一架敌机能侵入德国领空。柏林遭到空袭,让希特勒恼羞成怒,遂决定把轰炸重点转向伦敦等城市。
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因为它为濒于崩溃的英国皇家空军提供了喘息的机会。在整修了机场、添置了更多飞机和培训了更多飞行员后,皇家空军得以打破纳粹德国的空中优势,希特勒不得不暂时放弃入侵英国的海狮计划,把目光转向东方的苏联。
现在人们经常用"修昔底德陷阱"解释伯罗奔尼撒战争(公元前431-404年),用修昔底德本人的话说就是:"使战争不可避免的真正原因是,雅典势力的增长和因而引起斯巴达的恐惧。"
但其实,如果你仔细读一读修昔底德的书,你会发现,这场决定古希腊命运的战争并没有什么必然性,战争的后果更是战争的参与方都没有预料到的。伯罗奔尼撒战争之所以发生,很大程度上是"复仇"导致的;或者用耶鲁大学历史学家唐纳德·卡根的说法,是"想象力的失败"(failure of imagination)。


当时在大致位于现在阿尔巴尼亚的地方,有一个叫"伊庇丹努"的希腊城邦,这个城邦是科西拉(又译科西亚)的殖民地,而科西拉是科林斯的殖民地。伊庇丹努内部民主派和贵族派发生了冲突,民主派把贵族派赶出城邦,贵族派就联合附近的未开化部落发起对城邦的进攻。民主派请求科西拉人帮忙抵制进攻,但科西拉人置之不理,说这是你们自己的事。
无奈之下,伊庇丹努民主派就向科林斯求救,科林斯人答应了。科林斯之所以愿意出手相救,是因为他们对科西拉人有怨恨,想乘机报复一下科西拉。如唐纳德·卡根所言,这就类似女儿家发生纠纷,求助母亲,母亲不管,外婆插手了。
科林斯之所以怨恨科西拉人,是"因为科西拉人对科林斯没有表示一个殖民地对母国应有的尊敬。科西拉人和其他殖民地不同,在公共节日赛会时,没有给予科林斯人以特权和荣誉:在祭神的时候,也没有给予科林斯人应有的便利。"(《伯罗奔尼撒战争》第24页)
科林斯介入后,科西拉人不干了,因为这等于科林斯人干涉自己的家事了。科西拉人知道自己打不过科林斯人,就想方设法把雅典人拖下水;科林斯知道一旦雅典人站在科西拉一边,自己就没有胜算的可能,就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斯巴达参战。
雅典同盟和斯巴达同盟之间的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了!希腊的命运由此改变!

群思陷阱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美国一直保持中立,直到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袭珍珠港后才参战。即便在当时,任何头脑清醒的人都明白,美国参战,日本必败。所以,珍珠港事件令丘吉尔和蒋介石都欣喜若狂。


难道日本政府的决策者就看不明白这一点吗?
他们当然看得明白。海军大将山本五十六曾警告近卫首相,日本成功对抗美国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年。在战后的东京审判上谈到对美国开战决策时,铃木贞一(战时任企划院总裁)回忆说:
"海军打心底认为与美国开战必败无疑,只是不愿意公开表态。陆军未必真想打仗,但又激烈反对从中国撤军。外务大臣坚定地认为,不答应从中国撤军,与美国交涉断无希望成功。因此,首相若想避免战争,仅存的办法,要么是让海军大臣正式公开其真实想法,要么是让陆军理解海军未公开的意图,并同意撤军。我看得出首相很为难,因为从他个人来讲,他觉得自己无力说服海军或陆军。"(伊恩·布鲁玛《创造日本:1953-1964》第五章。)
这样,一群聪明人做出了一个愚蠢的决定,让日本走上一条自取灭亡的不归路。类似的情况同样发生在战争后期。在战败已成定局的情况下,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力主接受《波茨坦公报》,无条件投降,直到白白挨了两颗原子弹。这就是"群思陷阱"导致的结果。


"群思陷阱"(groupthink)指的是,群体中出现的这样一种现象:群体成员追求"和谐一致"的愿望,导致了一个非理性的决策。
这里的关键是,和谐的愿望!这种愿望产生了不惜一切代价达成一致的倾向,每个人以团体的立场为自己的立场,不同意见被隐藏起来,或者被置之不理,因而群体表现出高度一致。为了和谐一致,人们甚至忘了群体本来的目标。
在群体中,个体之所以不愿意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压制自己的良心和理智,首先是因为他渴望被群体成员接受,不想成为另类,不想成为团结的破坏者;其次是因为他没有把握自己的判断一定是正确的,不愿在同事面前暴露自己的"无知"和"固执";第三是因为没有人愿意承担责任,既然决策是大家的意见,即使错了,自己也不需要对此负责。
耶鲁大学心理学家埃文·詹尼斯,最早对群思陷阱做了系统研究。他认为,具有如下特征的组织最容易陷入群思陷阱:
1)高度追求和谐团结和团队精神;2)不重视个体的表达自由,不鼓励创新;3)领导人行事专断,自以为是;4)群体成员由提拔任命,背景和信仰过于同质化;5)成员之间信息交流不畅,个体处于孤立状态;6)决策缺少程序规范7)面临强大的外部压力、特别是外部威胁,决策要解决的问题既复杂又紧急;8)近期决策失误多,降低了个人的自尊。
上述特征意味着,层级越高、竞争性越弱的组织,影响范围越广、后果越严重的决策,越容易陷入群思陷阱。比如,群思陷阱在政治组织比在商业组织更可能出现,在战争年代比和平时期更为频繁。

前面讲了日本偷袭珍珠港的决策,事实上,在其原著中,詹尼斯把在珍珠港事件中,美国的措手不及作为群思陷阱的典型案例。驻夏威夷的美国海军将领有一种共同的错觉:日本人不会进攻夏威夷。所以即使来自华盛顿的警告,也没有引起他们的重视。
一场战役,日美双方都陷入了群思陷阱,日本人的群思陷阱把日本送上自取灭亡的不归路,美国人的群思陷阱让美国太平洋舰队损失惨重。
以上我们分别分析了四个非理性决策陷阱。需要指出的是,这四个陷阱不仅是相互关联的,甚至经常是共同发挥作用。比如,当希特勒变成一尊神(信仰陷阱)的时候,希特勒本人变得不仅更加自负,而且更加不能容忍别人的批评(自尊陷阱),纳粹高层必然陷入群思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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