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罪？

 1932年，在南开大学读高二的叶笃庄，因在私塾念过“诸子百家”，因此，在上选修课“诸子百家”时，并没有去抢前排的座位，而是在教室后排剩下的两个空位上，选了一个坐了下来。他刚一坐下，教室里便嚷嚷起来，说“辣子”要和你同桌了。

这“辣子”名叫孙竦，与王若兰、梁思懿并称南开大学“摩登三女性”。王若兰后来成了周恩来的英文秘书，梁思懿是梁启超的女儿，还有一位便是孙竦。孙竦是三人中最漂亮的一位，个性偏“辣”，加上她的名字“竦”与“辣”字形相像，大家便都称呼她叫“辣子”。

当孙竦抱着书包走到座位前，看见叶笃庄坐在旁边，开口便问：“我叫孙竦，你叫什么？”叶笃庄顿时满脸通红，感觉触电似的一惊，结结巴巴道：“我叫叶笃庄！”

此后，每次上“诸子百家”课，叶笃庄都与孙竦同桌，很快，孙竦的形象，便深深印入叶笃庄心里，让叶笃庄辗转难眠。终于，叶笃庄鼓起勇气，做了一个重要决定，那便是退婚！

叶笃庄出生名门望族，父亲在满清时期做过道台，民国时期弃文从商，是天津著名的实业家，在这种“大家庭”中，联姻，是最常见的事情，叶笃庄也不例外，在叶笃庄3岁时，便与晚清东三省巡抚张锡銮的孙女定下了娃娃亲。张家的男女老少都是大烟鬼，叶笃庄无法接受在这样一个家庭中成长起来的姑娘，他的婚姻他要自己做主。

在爱上孙竦后，叶笃庄立刻向家里提出退婚，在叶笃庄坚决要求下，终于退掉了这门婚事。此后没过几年，曾是天津卫一等豪门的张家，便因吸食鸦片迅速败落，家中的男人先后倒毙，无棺材入殓，女孩则流落烟花之地。

在推掉婚事后，叶笃庄给孙竦写了一封信：“我希望和你做朋友，你需要与否，请给我来一封回信。”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叶笃庄收到了孙竦的回信：“我也希望和你做一个朋友，但我才疏学浅，难免叫你失望。”

孙竦的这封回信，让叶笃庄失望至极。不久，叶笃庄和孙竦都从南开大学毕业，孙竦考入了燕京大学，叶笃庄则因为想学农业，选择报考了金陵大学。但仅仅过了半年，叶笃庄便感觉金陵大学过于沉闷，不是自己想要的那种学习环境，于是选择了退学，再次回到了北平。

本意是报考清华、北大，却事不遂意，相继落榜，只能去了录取他的青岛大学。不久，叶笃庄听到消息，孙竦去了日本留学。他突然如梦方醒，明白自己是在期待什么，立刻动身去了日本。

到达日本后，他给孙竦写信，希望彼此见上一面。这一次，孙竦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便爽快答应了叶笃庄的请求，如约而至。两人交谈了两个小时，这让叶笃庄开心不已。

接下来的日子，天不一样，风不一样，花开花落也不一样。叶笃庄心里总装着孙竦，买到自己喜欢吃的东西，总要分给孙竦一半。他参与演出的话剧，会邀请她来观看。尽管有一次过于激动，忘了台词，把话剧演砸了。

有一天晚上，下起了绵绵细雨，叶笃庄触景生情，想到了李商隐的诗句“何当共剪西窗烛”，按捺不住自己，鼓足勇气给孙竦写了一封信，信中只有六个字：“我太爱你了。”然后来到街上，将信插入了邮筒。

信寄出后，竟迟迟没有回复。直到再次见面，他鼓足勇气问孙竦说，有没有看过他寄出的那封短信。

孙竦的回答如同一盆冷水，浇到头上，她说：“我们正在念书的时候，不要谈这种事。”

叶笃庄顿时心都凉了半截，脱口说了一句“那就算了”，便夺门而出，从此再也没有找过孙竦。

1936年，叶笃庄回到中国。虽然，依旧放不下那段情感，但每每念及，便不由得心灰意冷。

他知道自己割舍不下，还在想着孙竦，曾经沧海难为水，如何装得下别人。

这一放手就是将近10年。先是抗战爆发，他在八路军129师386旅担任干事，后因左腿冻伤任军政干部学校政治教官。1944年在昆明加入民盟，在地下党领导的《人民周报》担任总编辑。

1945年，叶笃庄与孙竦再次相逢。此时的孙竦仍是单身一人，这让叶笃庄重燃希望，又一次展开温情表白。第二年，苦追10年的长跑终于结出硕果，32岁的叶笃庄，终于与孙竦双双步入婚礼的殿堂。

婚后的生活温馨甜美，上帝让这对晚婚的夫妻有了两个可爱的女儿，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1957年整风期间，小心谨慎的叶笃庄一直不敢发言，后经领导反复动员，才提了几条建议。没想到因此掉进阳谋，被定性为恶毒攻击，划成右派，锒铛入狱，判刑10年。

在经历了无数次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后，叶笃庄艰难地作出了决定。为了不影响孩子的前途，他主动提出与孙竦离婚。

孙竦明白丈夫的苦衷，虽然不愿离婚，但考虑到孩子的未来，最终还是同意了签字。离婚后，孙竦仍然一如既往，给狱中的叶笃庄邮寄包裹。

时间一长，有朋友不止一次劝孙竦再婚。面对朋友真诚的关心，孙竦总是默默地望着远处，长叹一声，缓缓地说：“不知道老叶会怎么想”说完之后，就再也没有下文。

1968年，叶笃庄服刑期满，按正常情况，应该释放出狱，与家人团聚。但当时正逢文革，劳改农场安排他“留场就业”，等同于继续关押，长达8年。直到1975年底，为改善和台湾的关系，大陆特赦“国民党县团级”人员，叶笃庄惊异地发现，自己也在特赦之列。

这让他哭笑不得。晚年，叶笃庄在回忆录中写道：“这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我一生反对国民党，最后竟沾了国民党的光才被释放。”

叶笃庄回到家中，迎接他的只有女儿，受他连累的孙竦，已经因为肝癌，离开了人世。在孙竦生前卧室的床头，放着她的骨灰盒。环顾四周，妻子已然不在，叶笃庄不禁老泪纵横。

1973年，孙竦不幸患上了肝癌。在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她会常常自言自语：“老叶啊老叶，你在哪儿……”去世前，她对站在床边的女儿说：“要不是为了你们，你爸爸去哪儿，我跟到哪儿。”

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是一个风风火火敢说敢做的女人。学生时代，她绰号“辣子”，美丽、高傲、泼辣。1930年代，孙竦和叶笃庄都在日本留学，叶笃庄介绍孙竦加入了东京的中共外围组织“文化座谈会”。没多久，座谈会的组织者告诉叶笃庄：“你介绍的那位小姐是怎么回事？她说：‘你们讨论艺术，我参加；你们讨论政治，我没兴趣。’说完拔起屁股就走啦。”

抗战前，天津《北洋画报》上曾刊登过孙竦创作的时事漫画，画风顽皮犀利。抗战爆发，孙竦踩着高跟鞋参加了新四军……

这一切，如同发生在昨天，历历在目，又彷佛恍若隔梦，往事成烟。

恢复自由后的叶笃庄，带着对妻子的思念，独自生活了25年，没有续弦，再未婚配。他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对妻子孙竦的感恩和歉意。2000年，86岁的叶笃庄离开了人世。

临终前的那天，两位弟弟到医院看望病榻上的哥哥。86岁的叶笃庄拿出一张白纸，在七弟叶笃正、九弟方实面前，用颤颤巍巍的手写下了五个字：“人生有何罪？”当天下午，叶笃庄去世。

资料来源：

1、《叶家：一个家族的晚清、民国与共和国》（2014年8月20日《南方周末》）
2、温波年《叶笃庄苦恋孙竦14年终圆满，因入狱被迫离婚，归家时她已逝去4年》
3、《农史学家叶笃庄经历的反右》（达达文档网）
4、石岩《一个家族的晚清、民国与共和国，人生有何罪》
5、百度百科《叶笃庄》

2022-0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