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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29 June 2023

“孔乙己文学”真能深刻说明中国当前问题?


林培瑞 VOA 20230628


近年来,中国的大学生毕业以后大约26%-30% 找不到工作。失业对任何人都是不舒服的,对毕业生,刚念完四年书,出来指望能有相应的工作但居然什么都没有,更难受"资格太强"怎么变成障碍了呢?失业就像被凭空打脸。买房子又那么贵,没钱不敢结婚养家,"内卷""躺平"自然顺理成章。

今年三月间青年在网络上纷纷提意见,把自己的处境比作鲁迅著名小说里的主角孔乙己。考科举不及格,穷困潦倒,却爱面子,孔乙己坚持穿长衫表示自己的学者身份。有一位网民说"学历不但是敲门砖,也是我下不来的高台,更是孔乙己脱不下的长衫。"类似的抱怨野火般地在网上扩散,被称为"孔乙己文学"。

当局压制孔乙己文学,惹恼网民

部分评论是埋怨政府的,而这正是共产党开"两会"的"敏感"时期。党魁紧张,不欢迎群众闹问题,尽量压制孔乙己文学:禁止"孔乙己"#号标签,发表文章劝青年找工作不必太挑剔,要卷起长衫的袖子好好儿干。结果火上加油,网民更愤怒。取名"鬼山哥"的在网上贴了一首调侃性的歌曲"阳光开朗孔乙己"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PWXsiOVeTFE



我向鬼山歌和中国青年网民敬个礼。我同情他们的处境,支持他们提出抗议的权利,也欣赏他们十分健康的调侃精神。但作为文学研究者,我只能为鲁迅先生叹一口气。《呐喊》和《彷徨》的小说,虽然只是短篇,但有时候真能解剖人生较深刻的层面。《孔乙己》不足三千字,但有深度。最近的"孔乙己文学"所提的问题,不管是青年网民提的还是官方媒体提的,都没有原作深度的四分之一。

对原作的书面意思也有些误解。孔乙己的处境与今天的毕业生的处境有本质上的不同。今天的毕业生有文凭,已经挣了资格,只是资格"太强",社会无法提供相配的工作。孔乙己不一样。他考科举屡战屡败,恰好没有资格,没有"敲门砖。"长衫是爱面子穿的,不是"脱不下"的妨碍他找工作的东西。官方媒体批评毕业生也不忠于原作。说他们是小孔乙己,不愿意屈尊接受比"应有的"更卑下的工作。但孔乙己愿意到富贵人家去"抄抄书"。这是文人的事情,但比他所希望的卑下得多。

有关孔乙己文学的争议局限于世俗问题

总的来说,网上争论"孔乙己文学"都限于比较世俗的问题:工作,钱,面子,地位。离马克思的"唯物"原则相差不远。鲁迅十分看重物质问题,但他的小说之所以深刻是因为在物质的基础上他能引申到人文价值观的领域去。

比如,《孔乙己》这篇小说的一个基本的问题是:我们同不同情孔乙己?叙述者是个成年人(大概是鲁迅自己),但叙述的角度是通过一个十二岁小孩儿的回忆。这小孩儿看不起孔乙己,笑他。笑的缘故是因为周围的大人都笑,小孩儿跟着笑。但成年作者也跟着笑吗?绝对不。孔乙己有毛病,但毕竟是个人,人性的缺点不是他独有的。他受人嘲笑和看不起,最后落魄到被砸断了腿,连站也站不起来了,坐木板用手行驶。有一天,回到咸亨酒店,店里的人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得见他的一声"温一碗酒"。然后,付钱时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读者看到这儿能不同情吗?甚至要掉眼泪?


鲁迅不只是让我们动感情。同样重要的是给我们提了一个很值得分析的问题。孔乙己这个人的缺点很多:偷窃(别人的书和砚台),说谎(否认偷窃),爱面子(穿长衫),不干净(不洗长衫),酗酒(有钱就喝),自大(非要考小孩儿会不会写"茴香豆"的"茴"字),等等。他十分值得我们讨厌。但最后我们也同情他。一般作家不会(也不能)让我们同情一个讨厌的人。我们同情孔乙己可能是因为我们离不开一个人(任何人)的基本价值,平等价值的考量。这才是发人深思的问题。比最近在网络上争的问题深刻许多。

中共将鲁迅政治化、平面化

毛泽东在1940年说鲁迅是"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哎!这话是在鲁迅过世四年之后说的,毛的用意是把鲁迅的威望拉到他的共产党这里来,但鲁迅本来的思维远远不是这么简单,这么"坚决"的。"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鲁迅的作品,包括《孔乙己》,常常出现在学校的必读书单上。但我不知道,这么多年,这么多学生以后,有多少老师能把这些深层的问题提出来?有多少学生只能学到"孔乙己在封建社会里代表反动阶级腐朽化......"等等。直到现在,大陆的中学生有多少能够把孔乙己理解为"圆形"而立体的人物而不是一个单向度的"平面"人物?"孔乙己文学"风波里的孔乙己都是很单面的,不发人深思的。

记得我1979-80年到中国做过一年的关于中国文学的研究,中国学者有时候问我,作为美国人,最喜欢哪些中国作家?我提到鲁迅时,没想到对方有时候显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说"鲁迅能有他的看法,可是..."后来我慢慢明白,问题是在文革的时候,红卫兵常常用鲁迅的话做棍子来打知识分子:"学习鲁迅的'痛打落水狗'的精神"等等。这种话是共产党政权又一次拿鲁迅做工具,不但把鲁迅给政治化,更可悲的是把一个深刻的作家给平面化。

《呐喊》《彷徨》有许多小说提深刻问题。《伤逝》提"说真话"的问题。说真话当然是对的,但是否有时候不该说真话? 什么时候?什么条件之下?《在酒楼上》提科学与迷信的问题。当然科学好,但我重埋一块泥土是愚蠢的吗?《药》让我们考虑母爱和国家大事能否对比地衡量?但愿中国人民共和国的中学能有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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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乙己


  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热水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兼督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⑵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⑶,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⑷,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家钞钞书,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钞书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认识字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茴香豆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草头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回字有四样写法⑸,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擒钕愣钩*,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⑹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⑺,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酒。”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一九一九年三月。⑻

  □注释

  ⑴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四月《新青年》第六卷第四号。发表时篇末有作者的附记如下:“这一篇很拙的小说,还是去年冬天做成的。那时的意思,单在描写社会上的或一种生活,请读者看看,并没有别的深意。但用活字排印了发表,却已在这时候,——便是忽然有人用了小说盛行人身攻击的时候。大抵著者走入暗路,每每能引读者的思想跟他堕落:以为小说是一种泼秽水的器具,里面糟蹋的是谁。这实在是一件极可叹可怜的事。所以我在此声明,免得发生猜度,害了读者的人格。一九一九年三月二十六日记。”

  ⑵描红纸:一种印有红色楷字,供儿童摹写毛笔字用的字帖。旧时最通行的一种,印有“上大人孔(明代以前作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也”这样一些笔划简单、三字一句和似通非通的文字。

  ⑶“君子固穷”:语见《论语·卫灵公》。“固穷”即“固守其穷”,不以穷困而改便操守的意思。

  ⑷进学:明清科举制度,童生经过县考初试,府考复试,再参加由学政主持的院考(道考),考取的列名府、县学籍,叫进学,也就成了秀才。又规定每三年举行一次乡试(省一级考试),由秀才或监生应考,取中的就是举人。

  ⑸回字有四样写法:回字通常只有三种写法:回、〔外“冂”内“巳”〕、〔“面”之下部〕。第四种写作〔外“囗”内“目”〕(见《康熙字典·备考》),极少见。

  ⑹“多乎哉?不多也”:语见《论语·子罕》:“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这里与原意无关。

  ⑺服辩:又作伏辩,即认罪书。

  ⑻据本篇发表时的作者《附记》(见注1),本文当作于一九一八年冬天。按:本书各篇最初发表时都未署写作日期,现在篇末的日期为作者在编集时所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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