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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16 August 2017

去纽约寻找民国

第一个去美国自助游的中国背包客,是一个女生。
她登陆纽约的时间是1924年,这一年,她41岁,单身。
虽然是单身,那时候中国人去美国不用签证,所以,她也不会像90年之后的我们,在入境处心怀忐忑,生怕因为肚子大而被怀疑来生孩子而被拒签。
她并非含着金钥匙出生,所有的路费,都来自自己的积蓄。九年前,她带着母亲从北京去上海,做了三件事,学英文,做上海《时报》的特约记者,投资了一家外国人开办的贸易公司。
三件事都成了,重要的是,这次投资,令她赚到了第一桶金,从此经济自由。
当然,有很多人质疑她的财富来源。毕竟,在下海经商之前,她的工作,是袁世凯的秘书。
这位民国单身界的楷模,前半生奢华风旅行家,后半生虔诚佛学爱好者,叫吕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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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文章开头强调了,吕碧城是“有资料可查”的第一人。为啥呢?因为在这之前,肯定也有背包客,但只有吕碧城女士,一边旅行,一边写游记专栏,旅行结束,一本书就出来了,这本书叫做《欧美漫游录》。
这比LonelyPlanet.com早了多少年?
吕女士写这本书,源于她的惨痛教训。那时候,上海滩并非没有旅行攻略,我在旧书网上翻了翻,现在还能买到,《游欧须知》,翻翻好几个版本。
吕碧城在出发之前,应该是购买了这一类书籍的。然后,她就惊讶地发现,这些指南书籍,多半都不靠谱。一边咬牙切齿,吕女士一边内心暗下决心,回头自己写了攻略,一定要分享给后来人,“为国人做向导”。所以,在《欧美漫游录》里,吕女士写了不少海关、护照、签证、宾馆小费、宴会服装的细节问题,可以说,当时要是有旅游bbs,她肯定是欧美版块的八袋长老。
吕碧城的旅行主要分两大部分,第一部分为美国,第二部分则是欧洲。这是她第二次踏上美国的土地,1918年秋天,她曾经到哥伦比亚大学留学,为旁听生,主修美术,兼学历史和文学。
然而,即便并不算陌生,作为旅行者,她还是遇到了不少麻烦。这些麻烦,从今天来看,和我们自由行遇到的问题,其实大同小异。
比如,在旧金山和酒店发生纠纷,最终通过“小款清偿之署”(Small Claims Court)向酒店追缴了一笔账款,吕碧城大为称赞这种司法政策,认为应该在中国得到推广:“其制甚善,吾国宜仿行之。”(嗯,所以我们有了消费者保护协会)
再比如,为了参观穆尔伍兹国家纪念森林公园(muir woods),吕碧城搭乘了当时还较为少见的旅游大巴车(“大汽车,可容数十人,专供游览之用”)。司机同时也是导游(这个到现在仍然常见),有游客提问,司机就要扭头回答。吕碧城听说这辆车曾经在四月间出过车祸,有点害怕,于是提醒司机专心开车。司机便提议由吕小姐来开车,这样自己便可专心讲解。这可把吕小姐吓坏了,她连忙说自己开车曾经出过车祸,“今何敢以此巨车轻试”。
吕碧城在旧金山待了三个月,次年新年一过,吕碧城就启程,从西向东,前往纽约。
第一站是洛杉矶。她的游览名胜和我们也差不多,买了好莱坞旅游券,上午看动物园里的鸵鸟驾车,下午则看明星们的豪宅:卓别林宛若“王者居”的白屋、jackie coogan(默片明星)家门口的白石头小路、范朋克窗户上的天使打鼓塑像……吕小姐一一记录在册。
旅行中认识的旅伴弗格森先生约她次日泛舟河上,她婉言谢绝,一心只想着赶路,早点抵达纽约——因为从纽约去欧洲的船票是确定的。途中出了一点小差错,也许是因为沟通不够,也许是因为语言之间的隔阂,吕碧城订了一个慢车前往芝加哥——要走三天,每天晚上都要换车,且不管食宿。这对于一个单身女性来说,是十分危险的。她询问车站的小哥,能否改为快车。结果,小哥装聋作哑,坚持只有这一班车。等到了芝加哥一问才知,快车需要在旧金山时就预订——这样类似的问题,我去年在日本还曾经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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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纽约,第一大发现是吐痰罚款。吕碧城特地在游记中写明,“美人好洁,游者应注意”。纽约的电车里,赫然贴着“吐痰一口,罚五百金,或拘禁一载”的布告,这对于当时视当街吐痰为理所当然的中国人来说,也许是不可想象的。
吕碧城在纽约的固定下榻地点是宾夕法尼亚酒店:“予昔年寓纽约Hotel Pennsylvania,乃世界最大之旅馆,广厅坐客盈千。”这家酒店现在还在,我曾经住过一次,第二天就搬出了——因为半夜可听到马桶滴水,作为一个平时吃饱了饭没事做就喜欢看看灵异故事的人,这种响声是致命的。但方便是真的方便,出门就是麦迪逊广场花园,走两步就是时代广场帝国大厦。
吕小姐当年入住时,宾夕法尼亚酒店似乎还是纽约城里的豪华酒店,在她的另一篇文章《纽约病中七日记》里,曾经记载自己因为要去富商“西帕尔德夫人”家中做客,决定找个店去做造型。女修容店就在半岛酒店里,有个侍女姓道亦尔的,“每梳一次头,金洋二元半,我总给三元,多余的就算赏钱了”。道亦尔看见大户来了,当然殷勤服侍,一边做头一边问吕小姐,你今天到谁家去做客啊?当听说是去“西帕尔德夫人”家里时,这位造型师大为惊喜,于是要“教我许多的方法,如何与富人周旋应对”。对此,吕小姐的回答是:
你知道么,我比西帕尔德夫人还要富呢!
霸气了,吕小姐!
吕小姐在纽约玩了一个月,就启程前往欧洲。这一个月里,她留下了这样一首词:
值得黄金范。指沧溟、神光离合,大千瞻恋。一簇华灯高擎处,十狱九渊同灿。是我佛、慈航舣岸。絷凤羁龙缘何事?任天空、海阔随舒卷。苍蔼渺,碧波远。
衔砂精卫空存愿。叹人间、绿愁红悴,东风难管。筚路艰辛须求己,莫待五丁挥断。浑未许、春光偷赚。花满西洲开天府,是当年、播佳莳遍。繙史册、此殷鉴。
你看懂了,这写的是哪一处纽约著名景点?
答案是——自由女神像。这首词名为《金缕曲·纽约港自由神铜像》。
不要小看吕小姐的推荐哦,在民国,每一个到纽约的中国人,都到自由女神像这里打卡了:宋美龄、胡适、傅斯年、金岳霖……连民国时期的广告,都曾经“恶搞”过自由女神。
最夸张的是杨步伟赵元任夫妇。杨步伟临近生产时,两人觉得以后没空出来玩,于是挺着大肚子来了纽约玩了一大阵,见了不少赵元任的前女友,“听有两个人低声谈,原来元任要这样的太太啊!”临走之前,杨步伟和赵元任就到自由女神像内部去参观,“爬了多少档楼梯,累得不得了”。回来之后,赵元任因为灌唱片的事情还要再去,杨步伟也想同去,医生急了,对她说:
“你自己是医生,还不知道吗?再跑小孩就要生在自由神里面啦!”
***
吕碧成和杨步伟们的纽约是自由女神像,而我的纽约,则是寻找她们当年的踪影。你无法想象,在异邦,还留存着那些我们所钟爱的民国人,当年生活过的细节和痕迹。
我最喜欢去的,乃是大都会博物馆的明轩。这是中国古典园林移筑海外的最早代表作,仿的是苏州网师园内的“殿春簃”而建。一进入,仿佛便走进了张岱笔下的明人审美,淡雅而精巧,碧泉半亭,曲廊假山,楠木轩房,时间在此仿佛停止了。
在明轩,曾经留下过我的偶像张充和的妙音。1981年4月13日,大都会博物馆中国部在即将落成的“明轩”举行了一场盛大的《金瓶梅》唱曲会——这个雅集缘起于普林斯顿大学的《金瓶梅》课程。张充和应耶鲁大学教授孙康宜、浦安迪等人之邀,根据古谱,以笛子伴奏的南曲方式,演唱了《金瓶梅》各回里的曲辞小令。在场的还有沈从文夫妇。
这不是张充和第一次在公众面前大唱“艳曲”,有一次,她演唱《佳期》中一段:“一个斜欹云鬓,也不管堕却宝钗。一个掀翻锦被,也不管冻却瘦骸。”(OOXX细节也)周有光细细一听,扭头问夫人张允和:“四妹是否清楚自己唱的是什么?”
去年西泠印社的“张充和与昆曲”专场,曾经拍卖了张充和书《金瓶梅》“梁州新郎”工尺谱数页,描写的是雨后西门庆叫春梅给孟玉楼月琴、潘金莲琵琶、李瓶儿打板,众人齐唱时的情景。我当时托人代拍,可惜没能竞争到,幸亏购得了《长生殿》工尺谱,也算稍补遗憾。
出了大都会博物馆,如果你愿意在周围散步,我会推荐你去胡适故居:104 E 81 Street,和大都会只有几个街区的距离。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现在仍然是出租给私人的寓所,所以如果没有得到允许,很难上楼去查访原貌,只能独自站在正面标有104、侧面标有斜体One Hundred Four的那个典型而鲜明的“枣红色的遮雨篷”下回味历史。
这房子在这大半世纪里,肯定经过重新改建,因为在张爱玲的回忆里,应为“白色水泥方块房子”,现在还可见白色水泥,却已经加盖了四层。胡适曾经两次长期租住这座公寓的5H房间,第一次是1942年9月到1946年6月,第二次则是1949年4月到1958年4月——那时,胡适尴尬地担任所谓“驻美大使”,潦倒不堪。他内心痛苦,对蒋政权充满了抱怨,闭门研究起了“水经注”。唐德刚曾经讲述了一个发生在这所房子里的惊险趣事:
他们所住的是大使级的住宅区,但是他那所破烂的公寓,却没有大使级的防盗设备。在这盗匪如毛的纽约市,二老幽居,真是插标卖首!
一次胡先生外出,胡太太一人正在厨房烧饭。一个彪形大汉的窃贼,忽然自防火楼梯,破窗而入。幸好胡太太没有学会一般美国女人临危时的尖叫,她老人家只是下意识地走向公寓大门,把门打开,反身对那悍贼,大叫一声“GO!”真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那位大黑贼,看了胡老太太一眼,真的从门口“GO”了。她老太太把门关好,又径地回厨房烧菜去了。
——唐德刚《回忆胡适之先生与口述历史》
在这所公寓里,也曾经有过张爱玲的声影。1955年11月,张爱玲和好友炎樱一同去拜访胡适,她们“喝着玻璃杯里泡着的绿茶”,脑子里却想着:“胡适之这样年轻!”而对于厨房里忙进忙出的胡太太,张爱玲的评价是:
他太太带点安徽口音,我听得更觉得熟悉。她端丽的圆脸上看得出当年的摸样,两手交握着站在当地,态度有点生涩。我想她也许有些地方永远是适之先生的学生,使我立刻想起读到的关于他们是旧式婚姻罕有的幸福的例子。他们俩都很喜欢炎樱,问她是哪里人。她用国语回答,不过她离开上海久了,不大会说了。
——张爱玲《忆胡适之》
胡适夫妇喜欢炎樱,炎樱却对张爱玲说:“喂,你那位胡博士不大有人知道,没有林语堂出名。”张爱玲特地写在文章里,有明显的不满,评价为“外国人不了解现代中国”。纽约是张爱玲和炎樱友谊的分歧点,在这里,张爱玲不再是上海闺秀,她们的友谊似乎失去了平衡,正如张爱玲给另一个闺密邝文美写信时提的:
“Fatima(炎樱英文名)并没有变,我以前对她也没有幻想,现在大家也仍旧有基本上的了解,不过现在大家各忙各的,都淡淡的,不大想多谈话。”
不想多谈话,一则是因为忙,二则是因为两个人的生活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纽约,张爱玲是近乎难民的作家,没有人知道她的小说,她最终嫁给了同样江河日下的赖雅。而炎樱则如鱼得水,直到1992年,她给张爱玲的信里,仍然像一个小女生,夸耀着自己的爱情:
“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一个美丽的女生?我从来也不认为自己美丽,但George(炎樱丈夫)说我这话是不诚实的——但这是真的,我年幼的时候没有人说我美丽,从来也没有——只有George说过,我想那是因为他爱我……”
张爱玲在纽约的足迹有两处,一处是pier steet 27号。但我曾经去找过,那里一边是摩根大通银行,另一边则是一片广场,最近的门牌号是20号,27号已经消失了。
另一处则是160 West 71st Street ,中央公园西面的百老汇与71街交汇处,这里本来应有一家叫“Alamac”的酒店。1967年4月,张爱玲到纽约治病,告诉夏志清,如果要找她,可以到这个酒店来,房间是730。这家酒店已经永久停业,我找到了一张以前的照片。
炎樱则一直住在纽约,她的后半生,和张爱玲的人生渐行渐远,她成了一个真正的纽约女子。在对于前来采访她的台湾作家,她更为洋洋得意地是自己“又结婚了,真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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