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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22 February 2018

农村经济的衰落

作者: 孙骁骥
春节假期结束。有一部分打工者早已提前启程,从偏远的家乡回到大城市;另一些准备在春节假期后稍作停留的人,想必有更多时间亲身体会到,在光鲜的大城市之外,中国的远郊以及农村地区最真实的一面。
这既是牵连着大多数中国人故土乡愁的一面,同时也是中国经济的高增长背后隐而不显的一面。这平时不易看到的农村经济状况,恰恰与我们每个人的利益最息息相关。
或许你会质疑说,自己并不是农村人,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坦白讲,这种看法实在是肤浅。中国自古乃是农业大国,历朝历代的农民数量都大大超过了城镇居民数量,经济基础也是以传统的农业为根基。
即使是现在所谓的“城里人”,往上倒腾三代,大部分其实都是来自中国广袤的乡村。然而,反观当下城市经济的“繁荣”,其代价恰恰是农村的不断萎缩和凋敝。
一、劳动力不断外流造成农村的“空心化”
有不少人应该还记得,前几年有一篇在网上流传颇广的“博士回乡记”。在这篇文章中,从一线城市上海回到老家的作者记录了从大城市回到农村地区带来的不适感。
大致来说,中国农村的社会现状呈现以下几个特点:
首先,现在住在农村的人口多以老人和孩子为主,年轻人在外打工,不少人已经在城镇里安家,只是在节假日偶尔回来老家看看。
因此,随着年轻人四散外出务工,农村过去那种热络的人际关系也就逐渐变得淡漠,农民的后代继续留在农村的可能性也日益降低。
而那些进城务工的人,久而久之也被城市的价值观同化,每天最关心的事情从乡土亲情变成了房子车子和票子。
最悲催的是从农村考入城市的大学生,他们毕业以后的就业状况异常困难,即使找到工作,微薄的工资却很难使他们能够在城市立足,真正拥有“房子车子票子”。
这就道出一个很难堪的现实:城市生活成本高企,造成农村出来的大学生很难在城市立足;然而他们即使回乡,其学到的知识也依然无法反哺乡村。原因在于农村地区的工作岗位更少工资更低,并且那里根本没有他们发挥专业知识的机会。
因此,即使城里的生活“压力山大”,城市更加诱人的吸引力仍然使得人们涌进城市,农村劳动力人口以每年2%的速度缩减。
广袤的农村,就在劳动力人口的逐年流失中,渐渐形成了今天“空心化”的格局。人的精神的颓败,以及乡村文明的没落,都因为农村经济的持续“空心化”,而变得越来越明显。
相信这也是很多人在春节期间返乡的感受:表面上,乡里和睦、家人团聚,而实际上,这种热闹不过是意味着年轻劳动力在春节期间如候鸟般的“迁徙”回归。节日之后,随着劳动力纷纷返回城市的工作岗位,乡村又会显示出其真实、落寞的一面。
返乡前后,城市与农村一繁华一落寞的对比,更让我们切身感受到了中国的社会和经济“失衡”的现实。这种“失衡”让中国农村看上去像一个硕大无朋又饱含营养的椰子,在被城市的工业经济长期吸吮汁液以后,如今几乎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椰子壳。
实际上,这个“空心化”的过程,自改革开放之初就已开始。据统计,从1979年到1990年,中国基建总投资额从501亿元增加到1073亿元,增幅达到240%,而农业基本投资建设总额只是从53亿元增加到70亿元,只有约34%的增长,农业占基建投资总额的比例,从1979年的10.6%,下降到1994年的1.7%。
可以说,在进入21世纪以前,中国的农业发展一直远远落后于城市的基础建设,随着这段时期第一波的城市建设带来的民工潮,中国农村经济的萎缩与凋敝已不可避免。
在2000年以后,这个趋势也并没有停下来的势头,而是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推进而变得更加迫切。进入新世纪的头十年,中国的农村劳动力人口以平均每年减少600万人的速度持续流失。
从2008年至今,农村人口减少的趋势依然在持续。
根据全国第六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全国31个省级行政区中,人口净流入地区有14个,净流出地区17个,人口流失数量超过200万的省份已超过10个,省际人口流动呈加速态势。人口净流出最多的地区,就包括苏北、安徽、河南、东北、川黔等地的农村。
这些年来,浩浩荡荡的农村劳动力涌向城市,积累至今,规模惊人。据统计,仅2017年前三季度,全国农村外出务工劳动力人数累计已达约1.8亿人。
而在外出务工人员激增的同时,我们也看到,农业的发展因为农村年轻劳动力的流失而滞缓。在很多地方,农户一年只种一季而不是两季,“半抛荒”的问题随处可见。过去用于农业种植的“生产田”也变成了养活农村老弱病残人口的“福利田”。农村也渐渐变成了老弱病残聚集地。
二、从“农村包围城市”到“城市覆盖农村”
对于以上的这些现实,你可能会熟视无睹。毕竟,回到乡下的你,不过是从公司里的Michael、Cindy这类洋气的身份暂时变回了村里的狗蛋和翠花。
等春节假期一过,回到城里的你立即会恢复光鲜洋气的职业身份。而且,人们更为认同的,其实是城市里的新身份。
这个现象或许才是农村“空心化”的实质。
无论是劳动力不断外流、农业占整体经济比例下跌、还是农村人身份认同的变化,都反映出同样一个问题:农村其实已经被抽掉了精神和脊髓,已经日益丧失了其文化的、社会的独立地位,成为城市不折不扣的附属品,或者称之为“暂时还没有成为城市的地区”。
中国今天的城市群格局,基本上是以产业集群和经济发达程度划分,辅之以纵横全国的高铁线相连接,形成城市网络和所谓的23个“大型城市群”。
这些人口聚集工作、生活的地区,均是按照城市的需要和发展逻辑构建的,在其中,农村只是被人视为落后、愚昧、贫穷的一个边缘角色,它能为城市提供最具有价值的东西,就是大量的廉价劳动力。
实际上,过去几十年来中国经济的“起飞”,是以两次劳动力市场的“供给侧改革”为核心。大量廉价劳动力在这个过程中被凭空“制造”出来。
第一次是上世纪90年代开始到新世纪之初,中国掀起了大规模的城市基建、地产建设,同时也走上了低端加工出口业的道路。城镇大量的用工需求让很多农民放弃土地进入城市。这个过程至少把1亿以上的农民变成了城里的农民工和临时工。
此后,中国经济向第三产业的转型又将原本的农民工和还没进城务工的农民变成了城市的低端服务业从业者。来回这么一折腾,大量的农民“不见了”,城市里却“多出来”一大群低端务工者。
这些人在过去的至少二十年里用艰苦的劳动将自己变成了助推中国经济腾飞的“燃料”,然而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却成为了既不能完全融进城市、同时也没办法回到乡村的尴尬人群。经济发展的贡献由他们做了,但好处似乎没有得到。
当然,这个现象说来也并没有太值得大惊小怪的。考察中国历次的社会变革,基本上都是城市的贵族享受利益和好处,农民和农村垫付大部分社会转型的成本。这个并不公平的规律,从古至今一直奏效。
政治学家波兰尼在《大转型》一书中曾指出:在工业经济发展的过程中,劳动力的市场化给了日益瓦解的社会秩序致命一击。因为它彻底地破除了个人对传统社会秩序,及其他的习俗、规则的依附关系。
在“市场经济”的旗号下,市场颠覆了传统的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包括价值观、社会关系、人与社会之间的有机聚合、生存环境,把延续了千百年的传统社会分解。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可以说:中国的工业化和市场经济进程,其最大的代价就是农村劳动力流向城市造成的农村地区全方位的“空心化”,农村经济和社会因此彻底被分解。
并且,随着现在中国产业结构的转型,农业和传统工业进一步萎缩,第三产业的比重和作用更加突出。一二线城市大多是金融、交通和服务业的中心,在经济转型升级中发挥的引领作用十分明显,就业岗位多。
这意味着,城市群的膨胀和农村的加速萎缩,在未来还将持续。不少政府部门的专家依然认为,中国距离发达国家80%的城市化率还有很大距离,由此可见,城市化的推进速度未来不会减慢。
中国的所谓城市群,其实是农民大量进城务工的副作用。离开乡土来到城市务工的人在并不长的时间里增长数亿之多,据统计,2017年末,中国城镇常住人口已将近8.1347亿人,比上年末增加2049万人。这个数字早已超过了在农村居住的人口。
一二线城市显然无法容纳这么多的人,于是,大城市周边的市镇和小城市开始容纳这些进城务工者栖身。这些既不像城市又不像农村的地方也被称为“城乡结合部”。今天的城乡结合部,实际上已经取代了传统意义上的农村,成为中国最典型意义上的基层社会。
有人受不了城里的竞争压力,产生了“城里套路深,我想回农村”的想法。但可惜,传统的农村几近消失,想回也回不去了。现在的中国,早已改变了“农村包围城市”的经济格局,走上了“城市覆盖农村”的发展道路。
大城市就像是一座巨型工厂,持续吸纳周边的土地、人力、资本。普通人除了在城里假装高端人士继续打工以外,其他可行的选择非常有限。
至于说像空壳一样被我们抛弃掉的农村,如今除了怀念,我们恐怕也不能再做些别的什么,无非是随着大流往前走,尽量不去想那些自己无力改变之事。这样的情况我们早已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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