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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1 September 2017

鸡汤之外的风与骨

有些人之所以牛逼闪闪,是因为正常人根本弄不懂他的理、办不出他的事。
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方孝孺就可以称明朝第一文人,号称“读书人的种子”。但他光耀史册不是因为他的学问,而是因为他的死——中国历史上唯一被“灭十族”的人。诛灭九族是传统上最惨无人道的杀戮方式了,所谓的五马分尸、千刀万剐其实都是针对个人的,诛九族是彻底把跟你有关系的血脉全灭了,不能再惨了。但明成祖朱棣杀方孝孺的时候恨犹不解,所以在血脉的九族之外,又特批了没有血缘关系的一族——“学生”,给方孝孺凑齐了十族,前后屠戮847人方才罢休。
但这个“诛十族”,其实是方孝孺自己要求的。
明成祖朱棣虽然是朱元璋的儿子,但作为一个藩王起兵反叛,抢了侄儿建文帝的帝位,名不正言不顺,所能想到的第一招就是请方孝孺起草继位诏书。其实这个诏书并不是象朱棣说的那样重要,一定要方孝孺才能写。是个科场出来的文官肯定都能写。但是方孝孺名声太大,不仅仅是读书人的领袖,作为建文皇帝的老师,他还是文官的偶像。他臣服了,朱棣的篡位才算彻底。所以这个诏书他如果写了,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一落笔,就是荣华富贵;一搁下,就是满门抄斩。这个性命攸关的选择对于常人是无需多虑的。但这个貌似文弱的老书生居然就是不干。不仅不干,还当着大臣们的面,落笔直书“燕贼篡位”讥讽朱棣,让他下不来台。恼羞成怒的朱棣说,你就不怕我诛你九族吗。方孝孺面不改色的说,就是十族又如何。
朱棣成全了他。
最了解方孝孺的,是他的敌人。朱棣在北京起兵反叛的时候,手下的首席谋士叫姚广孝。这是个很有文化的和尚,也是方孝孺的粉丝。他跟朱棣说,你打进南京城后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朱棣说你尽管开口。姚广孝说,城破之日,有人是肯定不会臣服于你的。方孝孺就是。我请求你不要杀他,杀了他,天下读书人的种子就完了。
姚广孝和方孝孺并没有现实的交集,作为对手,他了解他的敌人兼偶像。这个请求完全是发自内心的。反过来说,方孝孺后来的表现也完全如他所料,没有愧对他的“读书人的种子”这样崇高的评价。事实是,方孝孺之后,明朝再没有一个学者堪称政治思想家。宋朝灭亡,文臣武将大批殉国,崖山一战十万人蹈海自杀。可明朝灭亡,变节者众,殉国者却屈指可数。可以说方孝孺之死,断了的不光是读书的种子,而是读书人最后的气节。读书人都没有了气节,你也别指望国民有什么气节可言。所以姚广孝的定义,非常精准。
但了解方孝孺的,并不只是姚广孝。
作为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被诛十族的人已经够惨的了,但更惨的是这些人都是死在方孝孺面前的。朱棣为了羞辱他、折磨他,把八百多号人一个个拉到方孝孺的跟前,挨个杀。但奇怪的是,并没有人在临死之际求方孝孺,你就臣服了吧,你一点头我们就都得救了
并没有。
在方孝孺入狱之后,他就预知了自己的结局。让自己的老妻以及两个儿子悬梁自尽,让两个女儿投秦淮河。一家人,没有一个犹豫,更不考虑抹脚开溜,苟且偷生。
而方孝孺的心坚硬到什么程度呢,家人死,不哭,亲戚、学生死,也没哭。这八百多亲人、故交逐个死在他的面前,他始终就是一个表情。
最后等到他的亲弟弟方孝友即将被杀的时候,他终于没忍住,老泪纵横。可他的弟弟也跟他一样是个硬骨头,他反过来作了一首绝命诗劝自己的哥哥,“阿兄何必泪潸潸,取义成仁在此间。华表柱头千载后,旅魂依旧到家山。”方孝孺也作了一首绝命诗回应弟弟。
即便是因为受牵连丢了性命,却没有人抱怨他。只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当然在中国的历史上诸如方孝孺这样宁死不屈的牛逼文人还有很多。比如嵇康。
嵇康是风气诡异的晋朝“竹林七贤”之一,出身贵胄,又娶了皇族的公主为妻,加上才华过人,号召力绝非常人可比,所以是当权者司马家族重点拉拢的对象。可以说也是点头就有富贵上门。但不愿跟司马家同流合污的嵇康作了什么样的选择呢。当铁匠。一个大名鼎鼎的文人,抡着胳膊卖力气。
司马家屡次拉拢不成,终下杀手。上了刑场嵇康依然风度不改,他没有写绝命诗,而是弹了一首绝命曲——这就是赫赫有名的《广陵散》。他临死惋惜的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说,可惜这首曲子就要失传了。
《广陵散》真的就失传了。但他的风骨没有失传。至少后来的方孝孺比他还牛逼。
在犬儒主义和实用主义横行了数百年的中国,有人把方孝孺的行为定位在愚忠愚孝。确实,都是朱家的人,而且朱棣也不是太差,谁当皇帝碍着你什么事。你想死就算了,还连累那么多无辜的人。
但这种言论本质上就象站在猪圈里看人一样,很难理解人的价值观居然不是为了吃饱睡足。
方孝孺最后能成为那样的人,并不是仅仅是因为他当过建文帝的老师需要那样的姿态。而是他从做学问开始就是个那样的人。比如他主张仁政,和开国皇帝朱元璋杀人如麻的思维格格不入,但他依然坚持,毫无畏惧。朱元璋对太子说,这个人可以当你们一辈子的老师。
或许从为人处世的角度,方孝孺对待敌人的方式方法可能还有待商榷,在一个推崇韩信一样忍辱负重大功告成的民族,刚烈始终会成为一种硬伤。
但这并不是我要说的。
因为读书人还有另外一种例子,比如郭沫若。
这个新文化运动的代表人物,天资过人,在做学问方面的水平,虽然达不到国学大师的水平,但也算顶级。《女神》、《屈原》、《中国史稿》、《甲骨文合集》等等著作并不差。但当他的学问如愿以偿换来一堆行政头衔之后,轨迹却和方孝孺们南辕北辙。
“斯大林元帅我向您高呼万岁”“毛主席赛过我的亲爷爷”“亲爱的江青同志,你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这些就是一般的读书人恐怕说起来都很难为情的肉麻句子,被他造成批量的廉价诗歌,依靠他在文坛的地位,流毒全国。只要能攀得上的权贵,他都能张得开嘴。
但即便他温顺到了恶心的地步,命运也没有放过嘲弄他的机会,他的两个儿子二十多岁就在文革中殒命,其中才华横溢的长子郭世英被造反派批斗毒打,危在旦夕,郭沫若的夫人知道他正在和周恩来看戏,泣血哀求他向周恩来求情,救救儿子。但他一言不发。儿子被毒打致死后也不敢声张,悄悄把儿子的日记重新抄录留作纪念……
现在有人评价他是千古第一无耻文人。我说不对。这根本就不是人。
为什么同样的读书人,会把书读到两种极致?
人生在世,从来不是活在真空中,时刻都在面临利益的抉择。促使我们做出最后决定的,一般是趋利避害的原则。什么情况会导致一个人趋害避利呢?
那就是触碰了底线。这个底线,我们现在叫做价值观。
价值观对于读书人而言,是因人而异的。哪怕师出同门,观点迥异、取向相反的也大有人在。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好死不如赖活着,有奶便是娘,这是更容易接受的价值观。读书作为混个文凭的必须,成为社会进阶的敲门砖,只是一种现实的装点和需求。也有逆向而行的刺头,读书成为真正的求知,成为一种发现世界改造世界的手段,知识成就了他们的自信,成为抵御世俗的铠甲,人生的底线慢慢的脱离了现实利益的范畴,成为一般人眼中难以理解的理想化的标准。不仅如此,极少数人还能以实际行动捍卫、践行这样的标准,这样的价值观,我们叫做信仰。
方孝孺们就践行了这样的信仰。我相信在他面临危难之前,他就已经想好了自己的结局,并接受了这样的结局。一辈子传道的人,殉道是最大的光荣。
那么,可以轮换的价值观真的值得用不可轮换的生命去捍卫吗?
如果捍卫的价值已经等同于你认可的生命存在的价值的话,那么值得。方孝孺如果投降,恐怕只能写进贰臣传。学问、名声都将灰飞烟灭。
肯定有人会问,中国人那么看重的青史留名到底有个鸟用?能换面包还是能把妹纸?
这就像问一头猪怎么样才能活得精彩一样。因为我们是人,人需要体现人的价值。你在史书中占了一席之地不仅仅是说明你参与、影响了某段历史的进程,更是说明,你的所作所为,获得了历史的肯定,成为历史不可磨灭的一部分。方孝孺、嵇康们绝不是因为倔强成一根筋而流芳千古,而是他们也已成为某种价值的标杆。
换句话说,我们的肉体不可能永生,但价值却是可以永垂不朽。这是我们不枉来人世走一遭的最大意义
如果要统计古往今来为王为候为官者,那没法数。这些在当时的时代也许活得很滋润威风八面的人物,抵不过你在教科书上看到的那个以他名字命名公式的某个白衣,甚至比不过只留下一句话的刺客。
所以读书有什么用?就是能让你明白人和猪的区别,人之为人的价值所在。读懂了这一点,自然而然就会形成自己的价值观,才算得上真正的读书人。
尽管现在身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硕士、博士,但能称为读书人的恐怕寥寥无几了。虽然很多人都热衷于转发几篇标明“深度好文”的鸡汤来彰显自己的阅读品味,但你要他说几个属于自己的观点出来,恐怕很难。他们只是这个国家数十年来意识形态流水线上出来的产品,修身都很难,别说治国平天下。
当然,无论从哪个角度,我们不需要人人都成为方孝孺。有人激烈的殉道,就得有人活下来传道。但当我们习惯黑暗的时候,绝不要沾沾自喜,为黑暗高歌,为一两个方孝孺的出现而莫名惊诧,为苟且偷生寻找想当然的高尚意义。
价值观是有高低的。你不能理解真正的读书人的价值观的时候,不需要鼓掌,但至少别急着嘲笑。
曾经有人反问我,你推崇方孝孺,你能不能像他那样呢?
我认真的说,我不知道能不能。我只能说,几百年后,依然还有读书人读得懂他。
因为只要读书人的种子不灭,那些滴血的风与骨就不会湮灭。
2016-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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