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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12 January 2021

目盲腿断 国学大师吴宓的凄惨晚年

 “清华的一个精神力量”

1894年出生的吴宓,17岁时进入清华学堂,之后赴美留学,攻读西洋文学。先后在维珍尼亚大学获文学学士学位,在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获硕士学位,其对19世纪英国文学尤其是浪漫诗人作品进行过深入的研究,有不少论著。

吴宓在1921年回国后,先后在南京高师、国立东南大学、东北大学任教,讲授世界文学史等课程。其虽然以介绍西洋文学为主,但他仍主张维持中国文化遗产的应有价值,并抨击新体自由诗。

后来,吴宓又来到清华大学外文系任教,钱钟书即是其得意门生,被中共拔高的季羡林也是他的学生他在清华最大的贡献是参与筹建了清华国学研究院,并担任主任,更为叫绝的是,他居然请来了民国最为著名的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四大导师任教。可以说,没有四大导师,则国学院有名无实。正如王国维到清华后曾对吴宓所言:“我本不愿意到清华任教,但见你执礼甚恭,大受感动,所以才受聘。”

王国维自沉昆明湖后,吴宓于其灵前自誓云:“今敢誓于王先生之灵,他年苟不能实行所志而淟忍以没,或为中国文化道德礼教之敌所逼迫、义无苟全者,则必当效王先生之行事,从容就死,惟王先生实冥鉴之。”以后数十年,吴宓始终以此精神贯之。

在清华期间,吴宓被视为“清华的一个精神力量”。这不仅是由于其巨大的感召力、人格魅力,颇有君子风范,也在于其身为老师的一丝不苟。据说吴宓记忆力惊人,他自谓:“宓教课多凭记忆,不恃书册,即有检阅,可向图书馆查阅,无须购置也。”

1923年,《清华周刊》中有篇文章述及吴宓授课:预先写大纲于黑板,待到开讲,则不看书本、笔记,滔滔不绝,井井有条。

清华学生温源宁在《吴宓先生》中说:“作为老师,除了缺乏感染力之处,吴先生可说是十全十美。他严守时刻,像一座钟,讲课勤勤恳恳,像个苦力。别人有所引证,总是打开书本念原文,他呢,不管引文多么长,老是背诵。无论讲解什么问题,他跟练兵中士一样,讲得有条有理,第一点这样,第二点那样。枯燥,间或有之,但绝非不得要领。有些老师无所不谈,却不发任何议论,吴先生则直抒己见,言之有物:也可能说错了,然而,至少并非虚夸。他概不模棱两可,总是斩钉截铁。换句话说,他不怕直言对自己有什么牵累。在事实根据方面,尤其是见于各种百科全书和参考书的事实,他是无可指摘的,只在解释和鉴赏的问题上你还可以跟他争论。”

吴宓的学生卓有成就者中有钱钟书、曹禺、吕叔湘、李赋宁……西方语言文学大师李赋宁如此回忆吴宓:“先生写汉字,从不写简笔字,字体总是正楷,端庄方正,一丝不苟。这种严谨的学风熏陶了我,使我终生受益匪浅。先生讲课内容充实,条理清楚,从无一句废话。先生对教学极端认真负责,每堂课必早到教室十分钟,擦好黑板,做好上课的准备。先生上课从不缺课,也从不早退。先生每问必答,热情、严肃对待学生的问题,耐心解答,循循善诱,启发学生自己解答问题。先生批改学生的作业更是细心、认真,圈点学生写的好句子和精彩的地方,并写出具体的评语,帮助学生改正错误,不断进步。”

而西南联大时任西南联大外文系主任的吴宓在众人眼中的印象是:身穿一袭洗得已泛白的灰布长袍,一手拎布包袱,一手策杖,冬日头戴一顶土棉纱睡帽。上讲台第一件事打开包袱取出墨盒和一红一黑两支毛笔。他的英语讲义也用毛笔书写。汉字是蝇头小楷,英文的大体是印刷体,重要之处,还用红笔打上圆点、波浪线或直线以示区别。其讲义也是“百衲本”,信封、购物的包装纸,也有连史纸或毛边纸裁下的边角料。

吴宓非常乐于助人,他说:“宓就是乐于助人,并无其它目地,亦不望人报答。”如20世纪30年代,吴宓的一位学生要去美国留学,但费用不足,吴宓慷慨解囊,资助300元,助其成行,并再三声明,不用偿还。

然而,吴宓自己却在生活上节俭自律,不吸烟不喝酒,平常亦粗茶淡饭。他的讲课笔记及几十年的日记本,大多写在捡来的烟盒上,一顶蚊帐自1938年一直用到“文革”,用了将近40年。

抗战胜利后,吴宓在辗转几所大学后,最后落脚重庆,在相辉学院任教授,兼任北碚勉仁学院文学教授。他因对中共缺乏基本的认知,拒绝了国民政府教育部和海外大学的多次邀请。中共占领大陆后,两所学院被合并,吴宓随校合并进入西南师范学院任教。从此开始了其虎落平阳任人欺的命运。

与陈寅恪的友谊

1919年,吴宓与陈寅恪在哈佛大学一见如故,经常相偕散步于查理士河畔。

当时,吴宓惊其博学,服其卓识,并给国内朋友写信说:“合中西新旧各种学问而统论之,吾必以寅恪为全中国最博学之人。”并多次说,“陈寅恪虽系吾友而实吾师,历年所以启迪予者良多。”

1925年,吴宓担任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主任,第一件要做的便是聘请陈寅恪为“导师”。此后两人共事于清华,朝夕往还,吟诗唱和。

反右、文革中被辱

中共建政后不久,为了消灭有独立思想的知识分子,中共开展了“思想改造运动”。1952年5月5日晚上,当吴宓得知,“思想改造运动”即将启幕,学生将督促教师的改造,“深为警惧”,连电影都没有心思看就去睡了。第二天,文教部派人进驻他所在的西南师范学院,专办教师思想改造的事。因为听说北京对梁漱溟、张东荪、赵紫宸等人“严行评判,加重其罪名”,他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岌岌可危,“心殊忧惧,恐将不免一死,恋爱结婚更不敢言矣”。(见《吴宓日记》)

由于朝鲜战争,中共暂时停止了对知识分子的“改造”。不过,中共几年后又掀起了另一场运动。

1957年“反右”期间,吴宓因评论简体字的不当与不便被打成了右派。文革时更是因此被批斗、殴打、羞辱,并被冠以“反动学术权威、买办文人、封建走狗、蒋介石文化打手、美帝国主义帮凶”等帽子,被下放到了四川梁平县劳动改造。他的三个女儿也和他断绝了关系。

曾聆听过其教诲的学生李永晖在《我所知道的吴宓先生》中描述了1966年夏天他亲见的一些“批判”场景:一是“群丑亮相”,即将包括吴宓在内的全院数十个“走资派”和“牛鬼蛇神”弄到网球场挂黑牌、戴高帽,“坐喷气式飞机”,让烈日暴晒,一个个被折腾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苦不堪言。

二是游街示众,即押着包括吴宓在内的全院数十个挂着黑牌、被打入另册的“黑帮分子”到北碚游街,进行人格侮辱,如若哪个不低头或走得慢了点,就被呵斥甚至挨打。

三是“开小灶”,即在大礼堂单独批判吴宓。尽管场内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先生总是埋着头,眯着眼,一声不吭。一位“小将”见先生如此“顽固”,便气急败坏地冲上台,挥起皮带朝他头上一阵猛抽。他痛苦地用双手捂住头顶,看着这位“小将”说:“同学,别打了,已经流血了。”于是几位“小将”一拥而上,在一片口号声中将先生拖下台,弄到学校卫生科去包扎。李永晖目睹先生惨遭毒打,“我不忍心看下去,心头十分难过”。

而在另一次批斗中,红卫兵命令吴宓跪在毛像前认罪。他不跪。被红小将猛踢后腿才跪下,但腿骨折断,接着红卫兵左右两边揪他耳朵,不断扭拧,使他痛彻心肺、两耳欲断,最后则被红卫兵一脚踢翻在地,昏死过去。

在又一次批斗中,他被架上高台示众,不免头晕眼花直打哆嗦,因他走得慢了,架他的人立时将他推倒,吴宓由此摔断了腿。腿伤稍好,即令打扫厕所。后来他的一只眼睛也失明了。

1974年,他的堂妹到重庆探望生活不能自理的吴宓,发现屋子里根本没什么家具,床上的被褥单薄,布证、棉花票一样也没有,一件蓝布面的棉袄勉强能穿,上面有三十六处缝补。他遂被接回陕西泾阳老家,当时吴宓所有的积蓄,是枕头下的七分硬币。在老家养病的一年里,每次吃饭,眼盲断腿的吴宓都要问:“还要请示吗?”

1978年,吴宓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弥留之际,这位著名的老教授不断地低声喊道:“我是吴宓教授,给我水喝!……给我饭吃,我是吴宓教授!……我是吴宓教授,给我开灯!……”

一个热诚率真、正直不阿的学者和诗人,就这样在自己深深眷恋的国家中被扼杀。其弟子赵瑞蕻在其去世后,用一百多年前左拉的名言“我控诉!”来为吴宓招魂。若地下有知,吴宓究竟会控诉谁呢?

2017-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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