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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day, 24 August 2015

希腊危机的实质

希腊危机,似乎在上演一场民主逻辑臣服于资本逻辑的悲剧——民主的全民公投,民主的拒绝要求,如同肥皂泡一般瞬间破灭。希腊再次臣服于“三驾马车”(欧盟、欧洲央行及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淫威,屈辱投降,接受城下之盟,被迫勒紧裤腰带还债。
这样浅显简单的逻辑,容易理解。只需要义愤填膺地大骂万恶的资本主义(反正资本主义又骂不倒),同情一下可悲的希腊人民(毕竟,被一次又一次要求追加对希腊救助,是德国纳税人不是中国纳税人),最后感慨一下人家希腊不管怎么样还能投个票,就可以得到三重的心灵愉悦。
可真实的希腊,恐怕问题并不在于资本的逻辑,而恰恰在于投票民主的逻辑困境——如果一个国家泛特权阶级的人口数量反而比非特权阶级还多的情况下,少数服从多数的民主逻辑要如何运转?
希腊就是这样一个投票民主悖论的完美样本。笔者首先为大家介绍一下,希腊的经济和人口阶层分布,扭曲到了奇异的程度。
其中最大的扭曲,就是本轮希腊危机的争议焦点,退休金问题。
据台湾《中国时报》报道,即使经历5年痛苦的撙节,但是目前希腊每名退休人员,平均每月仍可领取959欧元、相当于新台币33,300元,还是比德 国退休人员领取的766欧元“月退俸”(相当于新台币26,600元)要高出25%,也远超过大多数西欧与北欧国家。这正是欧盟铁了心,坚持要求希腊再次 下调退休金,否则断绝后续援助的根本原因。
这是事实太夸张,还是报道有误?笔者越调查,越是觉得,希腊这奇葩程度已经突破了想象力的天际。
在上一轮希腊危机之后,希腊政府按三驾马车的要求削减社会福利,但希腊使用了很恐怖的做法:
危机前,所有退休公务员领取的政府退休金,平均每月为1000欧元,且领“14薪”。危机后,该额度尽可能保留了下来,尽管每年只发12个月,不再 发14个月了。月领1200欧元以上的,也减少了一些。但是并没有削减领取人数(包括那些四五十岁提前退休的人,可以继续照领不误)。
而希腊危机前平均月领退休金350欧元左右的普通希腊劳动者,全被踢出局,不发退休金了。
领钱多的退休公务员,退休金尽量保留;而领钱少的普通劳动者,退休金全部削减。于是削减额符合了欧盟的要求,但实际上和欧盟的救助方案是南辕北辙的。
从人均退休金金额看,甚至还因为低额领取者被逐走,而大幅升高了,于是就出现了月领959欧元这样比德国还高的可怕数字。
退休金问题,揭示了我们过去没有注意到的问题——退休公务员的庞大人数。
上一轮希腊危机时,媒体广泛报道了1100万人口的希腊足有100万公务员,而且待遇奇高,福利奇好。很多分析者都曾提及希腊公务员40岁就能退休,但当时似乎没有多少人想到,在退休后还能活大约30年的情况下,有必要计算一下希腊到底积累了多少退休的公务员。
答案是目前大约246万,接近总人口的四分之一。公务员和退休公务员及其家人,加起来占据了总人口的多数。
希腊政府提供优厚的福利,大量地允许提前退休,然后留下的空额又可以再吸纳许多新人成为公务员;同时,公务员群体的人数越多,就越能通过对自己有利 的法律。对公务员有利的法律越多,就越是吸引人们加入公务员群体。甚至大多数年轻人从小唯一的奋斗目标就是和祖辈父辈一样成为公务员,享受优厚待遇,可当 希腊危机爆发,公务员规模不仅不能继续扩大而且必须减少的时候,这些年轻人就悲剧了。
票选民主上台的政府,当然会为选民服务,为公务员及其家属这个庞大的票仓服务,数十年来不断加强公务员群体的福利特权,反过来又不断强化公务员群体 的规模和势力。这就是“削普通人保公务员”这种荒诞政策最终会出炉的根本原因,票选民主就这样一步步地把希腊变成了必死无疑的怪胎。
希腊更为致命的地方在于,从宏观的社会结构看,希腊完全就是一栋裂开的房子——福利优厚的公务员特权集团,和福利微薄的普通劳动者群体,在经济地位上如此泾渭分明。
近来新闻媒体中充斥着截然相反的希腊景象——希腊人很懒和希腊人很勤劳,希腊人福利过高和希腊人福利不多,其实正是宏观上希腊这栋房子裂开的写照。
这种扭曲导致希腊财政支出的75%消耗在公务员和退休公务员身上,对普通人的社保、医保、教育、等等一切社会保障支出,乃至科研、投资等等,加起来只占剩下的25%。不仅危机爆发之前如此,现在甚至依然如此。
但从微观的家庭收入状况来看,希腊又是“混合果汁”——目前希腊几乎每个家庭里都有一两个长期失业者和退休公务员,绝大多数家庭依靠父辈、祖辈领到的高额退休金,维持一大家子的基本收支。
阶级矛盾尖锐对立的两组人,在微观上却又是同一个家庭的两代人。
一年发给退休公务员300亿欧元以上的高额退休金,而同时给所有普通人的科教文卫医社等等一共才80亿欧元。如果放在别的国家,也许早就靠内战或革命来解决了吧。然而希腊在微观上的混合状态,注定希腊直接把自己黏住了、卡住了。
长远来看,大刀阔斧的改革是正确和必要的,但是眼前是决不能同意的事情,这样的难题,投票民主能解决吗?
希腊人哪怕明白退休公务员的高额退休金是关键问题,也难以同意削减。就算能激活经济,降低失业率,那也是未来的事情。如果家里父辈、祖辈的退休金削减掉了,年轻一辈又普遍失业,不可能立即改善,眼前一家子吃什么?
当然,希腊现在已经实现财政盈余了,可以自己玩下去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投票民主”虽然解决不了上述纠葛,但总可以解决一下眼前的还债问题吧——全民公投、赖账不还。能不能行呢?
不行。
为什么?是民主逻辑输给了资本逻辑吗?不,是“投票民主”输给了“投票民主”自己。
其实希腊过去两年根本没有实现真正的财政盈余,实际财政亏空几乎和以前一样巨大,产生盈余的办法仍然是做账——利用欧洲央行(ECB)为解决上一次危机而敞开的后门。
欧洲央行为了帮助希腊,透过希腊央行向希腊银行业提供紧急流动性援助(ELA),特许希腊可以豁免抵押品评级,换句话说,就算是废纸一样的希腊国债,都可以获得全额贴现,全额借贷获得欧元现金。
这本来是为了支持摇摇欲坠的希腊银行业和企业,使希腊企业能正常贷款正常营业,拉动经济发展。但希腊政府透过退休公务员社保基金和希腊央行的操作,使得大量退休金的发放,在名义上不是由财政支出转移的,看起来是社保基金在甩卖资产借贷。
到2015年年初时,希腊在ELA上捅的窟窿,就已经达到了700亿欧元。如果包括这个隐形赤字,希腊债务总额已经从上一次债务减记之后的3000亿欧元,又增加到4000亿欧元的新高。
换句话说,希腊人在“诈骗”ECB,以维持自己发放巨额养老金的“能力”。尽管希腊人利用“投票民主”要求不削减养老金,但是,且不说还债的问题,哪怕可以赖掉债务,只要不能借到新债,养老金就必须自动减少。早知如此,还不如接受欧盟的条件削减退休金呢。
替希腊叫屈的人,恐怕都很难直面一个简单的事实:欧元区最终逼希腊投降的武器既不是军事威胁,也不是金融封锁,更不是催债,甚至没有任何经济制裁。 压倒希腊的,只是欧洲央行宣布,2015年7月初希腊公投前就已增加到890亿欧元的紧急流动性援助(ELA),额度将不再增加。
请注意,不是中断、收回,而只是“不再增加”ELA。
辩护者当然可以说,德国的强大工业挤垮了希腊等国自己的产业,但这显然不足以成为希腊人发放过高福利,无止境地要求欧盟(欧盟也不只有德国不是?)借贷的理由。不管哪种民主的逻辑、资本的逻辑里,似乎都没有这种“借钱的才是大爷”的正当性吧。
其实欧盟第三轮救助方案的要求并不严厉,退休金只是要求削减1%GDP,相当于退休公务员们少拿6%而已。退休公务员本来就是最应该砍的部分,希腊断然拒绝削减退休金,却全盘接受对普通人各种社会保障的紧缩要求,才是疯狂的、奇异的,堪称刷新地球政治史的下限。
根据希腊的实际情况,它的债务主要是在过去二三十年里累积起来的,最大去处,正是给现在这批退休公务员阶层发放远超过他们工作成绩的高工薪高福利。从责任与义务对应的原则出发,削减是天经地义的。拖到现在还不愿削减,完全是希腊的民主已经过度扭曲的结果。
即便按照“借钱的是大爷”的思路,削减6%也还是可以接受的,毕竟欧盟增贷了860亿欧元不说,甚至在希腊还没正式答应条件的情况下,已经拨付了首批120亿欧元新贷款,避免希腊彻底崩溃。
然而希腊的回应是什么?总理和内阁总辞职,解散议会,要求提前大选。目前第二大党获总统授权组阁,如果组阁失败,或许只能通过重新选举来决定第三轮 救助方案的条件。但实际上重新选举毫无意义。利益集团占人口多数的情况下,再选举一百次也还是同样的结果——由退休公务员这种特权利益集团票仓支持的伪左 派当选。然后半推半就地继续实施“削普通人保退休公务员”这种荒诞政策。
希腊这种局面有没有办法解决呢?无论是真的左翼还是真的右翼,无论称为战时共产主义或是公平社会措施,都是同一办法——压服这些利益集团,把300 亿欧元的养老金支出全部砍掉。节约出来的钱,给全希腊人民发放基本相同的低保、食品券和配给。这样做,按美国人的标准也只需要大约150亿欧元,还能省下 150亿欧元,其中50亿用来还债,100亿投资建设发展、对剩余的生产部门减税。GDP中的虚假泡沫或许会一次性释放,导致希腊人均GDP降回到真实的 一万欧元左右(也就是发达国家的门槛线),但是3-5年内即可恢复生机。
想一想,是一个每年偿付不多、但能诚实还债的希腊,还是一个只要欧盟不继续发放新贷款、就将其咒骂为“希特勒再世”的希腊,更能得到欧盟的帮助呢?
但是希腊做不到,利益集团的规模已经太庞大了,公务员和退休公务员们占全国人口三分之一以上,偏偏还是希腊大多数家庭中的父辈或祖辈。不要说诉诸时 髦的、普世价值的“票选民主”解决不了(2009年以来,希腊人已经选举和公投了好多次,但出台的就是“削普通人保退休公务员”这种荒诞政策),就是革命 或内战之类的传统办法也已束手无策。
中国这样的民主集中制国家,或是美国那样的威权-资本民主制国家,至少在发现癌变时可以做到壮士断腕。中国去年开始实施的养老金并轨,就是一次未雨 绸缪的改革,把问题扼杀在萌芽状态。但希腊这样的“票选民主”制度下,“癌症”不知不觉地扩散到全身,内部解决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
自1920年代道威尔计划、杨格计划相继破产之后的80年来,资本早就学乖了,再也不肯干没有国家背书就去拯救和重建一个国家这种吃力不讨好、还很 容易被民主赖账的事情。2010年以来欧盟的政治领导人,出于政治考虑,才打破了欧盟的“不救助原则”,对希腊大力扶持;但是对于希腊的内在问题,也因为 出于政治考虑,无法真正地加以干预。
如果一切照旧,以希腊的扭曲状况,只有一种解决办法。让欧盟一次又一次以每年数百亿的规模输血,一直维持到一二十年后即2030年左右,希腊领取高 额养老金的退休公务员们寿终正寝,希腊财政恢复平衡,然后再花上数百年分期付款,来归还这一二十年所借贷的上万亿欧元。但欧盟肯定不会同意这么做。
或者,失去耐心的欧盟“切断血管”,把希腊赶出欧元区。但前面已经分析过,即便赖掉旧债,借不到新债的希腊马上就会暴露出他的财政亏空,然后必然崩 溃。最坏的可能性就是演变成一场人道主义灾难,与北非、中东的移民潮共振,严重冲击欧盟的安全稳定。显然,欧盟也很难对这种政治风险下定决心。
笔者2012年就指出,默克尔等欧盟领导人拯救希腊危机的黄金时间已经耗尽,希腊只会不断地处于困境中。

在第二轮救助资金耗尽的2015年,希腊危机上演第三季大戏。三年后,本次欧盟提供的第三轮救助资金用光之时,必然会有希腊危机第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