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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27 March 2016

好多年销声匿迹的事情在日本见着了

作者: 马未都
这个话题很敏感,不是太好讲。我们生活中对日货是又恨又爱,有的人恨它是因为历史原因,爱它是因为它确实好使。抵制日货并非近些年才发生,历史上就有。一百年前中国人就开始抵制日货,抵制来抵制去,一百多年了不是太见成效。
抵制日货时的天津“跪哭团”
第一次大规模抵制日货,是1919年的五四运动时期。其实在晚清,1907年的时候,就开始抵制日货了。
1919年5月7日,五四运动的发起者就提出了一个口号,叫对日货‌‌“不买,不卖,不用‌‌”。但不是每个人都乐意干,谁不干呢?商家不干。商家照卖不误。你照卖不误,就让宣称抵制日货的人难看了:你这不是搅局吗?我一定不能让你卖。最激烈的时候,天津出现过跪哭团。这些人披麻带孝,就跟家里死了人似的,跑到商店门口跪着哭嚎。
这样抵制日货有没有成效呢?太有成效了。1918年的数据是,当时日货占所有进口货的百分之四十四,两年后降到百分之二十四,近乎腰斩了。这是百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抵制日货运动。
第二次大规模抵制日货是在抗战期间。主要是在上海、北京、重庆这样的大城市抵制日货,很多明星带头上街呼口号,不让老百姓使日货,鼓励老百姓买国货,用国货。但成效不大,因为老百姓要生存。商品有一个不可破的法则:同样质量,价格低的先卖;同样价格,质量好的先卖。两把菜刀一个价钱,哪个好使我买哪个,我可不管它是什么货,是吧?
抗战期间,抵制日货此起彼伏,但都没有从根上把日货清除出去。真正把日货从中国市场清除出去,其实是在新中国建立以后。全是国货,自个儿使自个儿的东西。所以上世纪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乃至七十年代这三十年,基本上看不到日货。
改革开放以后,日货大举进攻中国市场。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呢?是录音机。最初像一块砖头似的。那时候我们土,没见过,朋友买了一个,我记得清清楚楚,价钱是一百二十块。相当于好几个月的工资。第一次录的时候,把带子卡上去,什么都弄好了,同时按下两个键才能录音。按下去以后,一屋子人围着,没人敢吱声。突然有人说‌‌“说话呀,说话呀‌‌”,所以我们录下的第一句话就是‌‌“说话呀,说话呀‌‌”。到时候放出来高兴得不行。先是单喇叭,后来俩喇叭,再后来四喇叭——俩大喇叭低音,俩小喇叭高音,我没拎过这个‌‌“不良青年‌‌”。我那时候觉得这事丢人。时髦青年拎着它上街招摇,放出巨大的声响,马路上到处都能看到这景儿。后来,录音机就越做越大。那时候,三洋、夏普、日立、索尼等日本品牌全部进入中国。
第二波进来的是电视。那时候自己没有电视机,全是人家的。那些电视机现在看也土得不行,都是电子管的。当时,人们出国回来都有一个购买指标。排着长队,拿着券去买,还花好多钱。再有就是冰箱。自己不能生产冰箱的时候,都是使人家的。
仔细一想,不过是三十年前的事。三十年前的中国人以使用日货为荣。为什么跟日货结下这种缘分?这跟当时的背景有很大关系。那时候中国政府的宣传口号叫‌‌“一衣带水‌‌”,日本人来了,人家支持我们的改革开放,给我们提供这么多好东西,就很感激。后来,老百姓使用最多的是什么?是汽车。为什么买日本车?便宜,好开,不出毛病。
能把低贱的咸菜做到极致的民族有啥理由不服气
日本商品口碑好,是因为细节支撑其存在。从碰撞的角度上讲,大家都觉得日本车跟美国车和德国车不能比,日本车一撞,说怎么都跟纸片似的,但是它好用,尤其在城市,你就要买它。
我去过日本多次,我欣赏日本人做事的态度。日本人做事认真,许多事情都做得到位。说一个小事吧,他们卖咸菜的地方特有意思,咸菜有两种,一种是齁咸的。其实日本齁咸的也不会太咸,不像我们有的咸菜咸得没法吃。还有一种渍菜,特别好吃,有萝卜,有黄瓜。不知道人家用什么方法腌了一下,拿竹棍插着,可以当零食吃。你想,从色泽、口感到包装,一个民族竟然能把难登大雅之堂的咸菜做到极致,你还有什么不服气的呢?前段时间我去逛国内一个旅游景点,那里有卖咸菜的,我说咸菜好久没见着了,特亲,就买了一袋回家。结果牙都咬不动,比咬骨头还硬呢。我们咸菜的口感实在不敢恭维。
这些年中国人去日本买马桶盖,其实是马桶圈。那马桶圈有什么好处呢?冬天能加温。我们都有体验,尤其北方人,到冬天晚上睡得惺忪的,从暖被窝出来上厕所,一坐上那冰凉的马桶盖,下半夜就甭睡了。人家那是加温的,有清洗的全套程序。这清洗我试过,大家都知道,不用我多说。有清洗大便的,有清洗小便的。清洗大便的特别不让人放心,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从小就一字,擦,它现在改一字,叫洗。洗完了以后,你心里就想,这洗干净了没有?就得拿张纸去擦。
据说啊,马桶圈的这个革命,比上一次马桶革命还吸引人。马桶革命是现代城市和现代卫生的革命,改变了整个城市环境。一百多年前的英国到处臭死了,后来发明了抽水马桶。我小时候走胡同,早上起来到处都闻得见人倒马桶的味,臭着呢。这马桶圈不仅使你感到人生的温暖,更重要的一点是清洁。据说天天使用这种热水的不长痔疮,——这事都不该我说,但我必须说,因为痔疮是人类独有的疾病。痔疮几乎人人得,有种说法叫‌‌“十男九痔,十女十痔‌‌”。你到岁数了,上厕所你只要一使劲,就出事了。为什么人得痔疮动物不得呢?我告诉你,很简单,因为动物是爬着的,它爬着肛门就冲后,咱站起来肛门朝下,那地儿就容易出问题。日本人很人性,他们发明了马桶圈以后,两三年之间开始风靡中国。国人觉得家里什么都换了,就差这个了,所以一窝蜂去换马桶圈。
那东西很有意思,我也试过。试的时候得小心,弄不好滋你一脸。有人说那没什么了不得的,说那东西都是杭州生产的,对,是杭州生产的,可惜那不是你们卖的,是日本人卖的,是日本商品。你就弄个来料加工,没什么可得意的。中国人聪明,最近马上就跟上去了。我们自个儿也有了,据说自个儿的马桶圈,比日本的功能还多呢。你不就洗吗?它最后还能伸出一块毛巾来,给你擦一下呢。这是我想象的,没这事。
中国人今天跑到日本去旅游,一个节假日买多少东西?竟然把人家的东西买断货。电饭煲多少年了?司机跟我说,六十块钱买一个,还包邮,淘宝买的。我说那东西会不会出问题?他说反正不会爆炸。你看我们标准多低,只要不是炸弹就成。我写过一篇博文,有人回帖说,六十块钱就特好使,保证比六千块钱的好使。我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标准,我怎么也不能想象出来,六十块钱买一电饭煲竟然比六千块钱的好使。你心里觉得它好使,你没钱你只能这么想。你有钱的时候,或者说你不在乎钱的时候,一定要买一个优质的商品。
很多人对日本是抵触的。一百多年前的历史,日本人曾经割让过我们的土地,《马关条约》把台湾给弄走了,我们吃过大亏,记仇是应该的。我朋友里好多人记仇。有人就说他对日本人就看不上,死活看不上他。我就问这朋友,我说你去过日本吗?他说没去过。我说你没去过你先别瞎恨。他说我当然恨了,我是东北人,当年日本人侵略我们东北,我恨死日本人了,我爷爷我奶奶我太爷爷,一大堆事。我说我们应该正视历史,但是也得正视现实,你有机会去日本看看,去两趟回来找我说。他从日本回来了,我问什么感受,他说原来的看法是有偏颇的,日本人确实跟我想象的不一样,人家彬彬有礼。
我不是冒着风险替日本说话,我确实在日本有深切的感受。我去日本多次,二十多年前就去过。我自认为是个非常守时的人,但是到了日本也不算守时。当时跟一日本导游约好了,坐新干线,他在车站接我们,说几点下车,日本人一分钟都不差。我们出门人多,这个不齐那个不齐,最后等齐了,晚了近一个钟头。接车的日本司机是一老头儿,穿得干干净净,戴着白手套,一看你晚了,马上就跟你开会。日本人死性,要按中国人先上车,车上跟你说说得了,不,找一个喝茶的地儿,说你今天迟到一小时,那么今天所有的行程都得压缩,建议我们压缩哪个哪个景点,说得头头是道。我们只好说行行行,您看着办。一路上,司机认真负责,不跟我们一起吃饭。到晚上,我们有点内疚,觉得耽误人家事,人家可没迟到,人家在那儿等着,这一小时也不收费。我们觉得这事跟人家没关,所以就想把钱给人家。日本老人说什么也不收,既不收小费,也不收我们迟到的那一小时费。我当时就想起一人来,这人叫雷锋,好多年我们都见不着了,却在日本见着了。
日本是一个不收小费的国家,日本人给你做多少事,都没有收小费的意识,跟欧美不一样。美国是一个小费支撑的国家,你在美国不给小费就跟骂人一样,你不给小费,他有时候就不服务到家。比如你在美国住宾馆,你要是连续不给小费,他根本不给你好好收拾。日本人不会,每个日本人都兢兢业业,所以你到日本去,必须有一个心理准备。比如你去买衣服,人家跪在跟前给你试来试去,你可以不买,你可以不歉疚,但是我们没有享受过这个服务,本来可买可不买的,让人这么一服务就买了。所以你不太想买的东西,我建议你不要随便去试,你一试,人家那服务就超乎你的想象。
我愿意去日本的养老院看看。我将来有一天也会老,我那时候还想着要是有机会就办一个养老院,所以就到日本养老院去调查。我问的每一个问题,人家都认真解答。日本的养老院,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每个人都是发自内心地在为他人服务。我当时觉得,在中国做养老院,最难找的就是发自内心愿意服务的人员。离开养老院的时候,日本人送我们,站在那儿鞠躬。车开出老远了,我扒着后窗往后看,日本人还在门口一个劲儿地鞠躬。中国人可能吗?中国人在门口摆完手,你刚一走,马上说这俩人什么德行!都是这路子。
希望我们在生活中对人有敬意,对物也要有敬意。日本人是对物有敬意的,这种敬意体现在方方面面,他们的商品精致、到位、不奢华,不弄那些没用的东西。我在日本买过红漆筷子,那个漆的感受,让人回味好久。一双筷子,为什么做得让你爱不释手呢?我们不能从一种狭隘的民族情绪出发去抵制日货。我当然希望中国能够有能力抵制日货,就是我们商品的质量超过人家,价格比它便宜。我最希望的是有一天,日本人在日本市场上发起抵制中国货的运动,那才是我们的出头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