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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27 October 2015

寺贝通津的海鲜粥

旅途的乐趣,并非只在于终点,也在于过程。美食也一样。
当我一个人独自旅行的时候,会主动给自己找些乐趣,其中最喜欢的一个乐趣,就是查找眼前掠过的地名。
要知道,世界上每一个地名,都并非凭空得来,一定有它的来历。有些地名看似奇怪或普通,背后却隐藏着一个掌故、一段传说或者一些不为人知的细小故事。当你了解到这些隐秘的知识后,再看到这些地名,感觉便大不相同——那感觉,仿佛通过一个小小的门镜,窥视到一片新的广阔世界。
几年之前,我去广州出差,住在越秀区寺右新马路附近。我觉得‌‌“寺右‌‌”这个名字蛮别致的,考据癖发作,想了解一下这个寺到底是什么意思。结果一查之下,才发现这里原来有一个更古老的名字,叫做寺贝通津。
这个地名实在是太美了,有一种奇妙的幽深魅力,我的脑海中勾画出一座深山古寺,藏于云海之间,若隐若现,只看到有弯弯绕绕的石路通往山脚一处渡口,渡口之上烟雾浩淼。我兴趣大增,继续再查,才知道‌‌“贝‌‌”字通‌‌“背‌‌”,寺是东山寺,而津则特指珠江沿岸码头。所以这个地名翻译过来,就是东山寺背后一条通往珠江码头的小路。
搞清楚‌‌“寺贝通津‌‌”的来历之后,我把整个过程发去微博分享,很快一位在当地的朋友联系我,邀请我去他家里吃夜宵,还特意提醒说一定得来,就在‌‌“寺贝通津‌‌”不远的一处居民楼里。
到了晚上,我看到厨房里一个老太太在忙碌。朋友说:‌‌“你今天运气好,若不是发了微博说你在寺贝通津,我都不知道你到了这儿附近,那可就喝不到我姨奶奶的海鲜粥啦。‌‌”
正说着话,厨房里一股香气飘过来。我一闻就知道,这是煮开的米香,还带着依稀海味,忍不住大大吸了一口,胃里一阵蠕动。说来也怪,我在北方很少吃夜宵,也不饿。可一到广东,生物钟自动就会调整到广东模式,不来点夜宵来总觉得缺点什么。
过了半个多小时,老太太在厨房喊了一声,朋友进去,端出一个平底砂锅,上头盖着盖子,边缘略有粥溢痕迹。老太太跟在后头,还端来几样小菜,有切碎的香菜、有炒花生米,居然还有普宁炸豆腐(后来知道应该是豆干。)
盖子一开,朋友拿粥勺一搅,香味喷薄而出。粥里搁着花蟹、几尾对虾、还有干贝、姜丝、芹菜粒、葱粒、肉碎等等,倒没什么出奇之处,可搭配得恰到好处。
锅底热力未消,粥面上偶尔还会咕嘟一下,冒出一个半胶质的泡泡,霎时破裂。我知道,熬出这么一碗粥可不容易,人得站在边上不停搅动,使其受热均匀,这可是要花功夫的。
我满满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还有点烫,恰好可以安心欣赏——可是这让我怎么光看不吃啊。
判别一碗粥的好坏,最基本的一个要求,熬煮得是整米。碎米熟得快,效率高,可口感差上一大截。这一碗粥,米粒晶莹完整,半融在那暗褐色的一片黏稠里,泛着亮色,似乎把米油全熬出来了。
粥的表面已微微凝结,覆出一层温润的柔光。粥如古董,要看光泽包浆,好粥的光泽内敛,甚至有些黯淡,可内里却蕴藏着绵绵热力。百般滋味,皆能在其中化解。
这大晚上的,光是看就已经让人食指大动了。朋友笑眯眯地落井下石,说这里头还搁着现炸的蒜蓉、葱油和冬菇丝,现在外面的粥店一般可不会这么干了,主要是麻烦。粥里最关键的,还有一味鱼露,这是姨奶奶从潮汕老家带过来的,自家做的,可不容易弄到。
我吹了几下,迫不及待地先送了一勺入口。白粥落入肚子那一瞬间,我感觉到的不是香,也不是热,是暖,绵绵的暖,一入口即分散到四肢百骸,整个人仿佛浸入温泉一般。在粥分散融开的过程里,丝丝缕缕的味道也随之散发出来,甘甜、油香、海鲜、芹菜香菇的清香、鱼露咸……每一种风味都很清晰,却不强烈,被绵软的白粥口感完全融入一起,异常和谐。
我低着头吃了半天,觉得这粥里还有种海咸味,藏得很深,不仔细品味不到。它却不是蟹黄、虾肉所带来的,也跟干贝没关系。这滋味深深渗入粥内,若隐若现,却把所有的味道全调动起来了,堪称中枢交警。
朋友看出来了,微微一笑,让我猜。我猜了半天,都不对,最后一摊手,说总不至于是味精吧?朋友哈哈大笑,说这是他姨奶奶家的独门秘方,但不怕外传,因为特别麻烦,一般人不会这么干。
这法子说来简单,取蛤蜊若干——以花蛤为上——炉子上不放水,干锅大火,把蛤蜊里的汁生生烧出来。这汁水本身带有丰富的海咸味,烧出来后留在壳里,重新把蛤蜊肉蒸煮一遍,让贝鲜也充分渗进去。开锅以后,把一个一个蛤蜊壳里的汁水倒出来,搁入粥里,不再另外放盐了。
确实够麻烦了,你想,一个蛤蜊里才那么浅浅一汪水。要给一锅粥放够味,得多少只?
《美食家》里的朱自治说过一句话:‌‌“盐能吊百味,盐一来,什么味道都出来了,鲃肝鲜、火腿香、莼菜滑、笋片脆。盐把百味吊出来以后,它本身就隐而不见。‌‌”虽然他说的是鲃鱼汤,但这道理放之四海皆准。蛤蜊蒸出来的汁水有苦咸味,但比盐还要淡上几分,搁入粥里,正得了吊百味而隐其身的妙处。
这一锅粥看似普通,可里面心血可不少,怪不得外面的店里吃不到。只有心疼自家亲人的老人,才会不辞辛苦熬出这么一锅暖暖的海鲜粥吧。
可惜老太太不懂普通话,基本上没法交流。后来听说她身体原因,回了潮汕。可怜我从此变成一条巴甫洛夫的狗一样,一看到寺贝通津这四个字,口水就不由自主地流出来。
尤其是现在,北京正处于尴尬时期。入冬温度骤降,可暖气还没来,屋子里太冷。早上从暖被窝里爬出来,能有这么一锅热气腾腾的海鲜粥摆在面前,该有多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