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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27 January 2016

云 赋

小时候在农村,二八月看巧云,是一件赏心悦目的快事。每逢这样的机会,天上美景总是引起童心的好奇和遐想。要是那天上的棉山粮垛能落入人间仓库,那数不尽的羊群马队能赶到乡村的圈栏,那无数的瓦块能送给百姓盖房,该多好啊!可这些念头像多变的云朵一样,来得疾,去得也快,自生自灭了,那美丽的天堂离人间究竟太远太远了。
  后来,我常想写一篇云赋,但却一直是想想而已。直接触发我拿起笔来是在一次旅途上、飞机中。那是六月底的一天,时令正值仲夏,我买好了上午十时从北京飞往中原的票。可是不巧,天不作美。清晨起来就见那天空像一大块洗褪了色的浅灰色大幕。不知是谁在往下扯这大幕似的,天空比往常低多了。在我动身前往售票大楼的路上,觉得脸上有凉丝丝的雨星飘来。抬眼一看,那灰色的天幕像浸透了水一样,沉甸甸的,越坠越低,颜色也由灰变乌,更阴暗了。眨眼工夫,像有狂风从天幕后边猛吹似的,只见这里那里涌出一大团一大簇的乌云来。有的如有首无面的凶神恶煞、有眼无珠的妖魔鬼怪,有的如乌龙青蟒、黑熊灰猩,奔跑着、追逐着、拥挤着、翻卷着、聚拢着,好像在执行着什么攻城掠地的庄严神圣而又刻不容缓的使命,大有非把敌人逐出国门并踏为齑粉不可之势。"心为物役",我的思绪也禁不住随着乌云狂奔起来。忽然,"吧嗒"、"吧嗒"的声音把我的思路打断了,我看见黄豆粒大的雨点冷不丁地东一颗西一颗地摔下来,砸在水泥地上,炸开一个个小小的水花。不一会,雨声就由"沙!沙!沙"而"刷!刷!刷",雨丝由断而联,由细而粗,雨下起来了。
  我知道糟了!今天的班机怕要误了。果不其然,当我们坐车到达机场时,广播里正在告诉旅客:飞机不能起飞,请耐心等待。我们只好在候机室里恭候上苍开颜赏脸。这时的天空,像乌云已经牢牢控制了局势的战场一样,紧张愤怒的情绪已经变得比较轻松,因为暴怒而显得乌黑的脸膛也变得稍微明朗了些,乌云也在趁机会歇歇脚、喘口气,再也不那么急急地奔驰了,带着重重水汽的云在徜徉,或在低空和雨帘中轻轻掠过。幸运得很,那天上苍还算给面子,夏天的雨来得猛,去得快,只不过一个多小时,雨停了。
  大概乌云是以雨为矢同太阳作战的吧,那雨一停,太阳可就要反攻过来了。这时的乌云已经弹尽粮绝,几小时以前乌合起来的兵马,现在是丧魂失魄,溃不成军,大有不堪收拾之状了。只见狼奔豕逐。顷刻间纷然瓦解,无影无踪。太阳卷土重来,君临上界,天晴了。
  整天艳阳高照,也许不觉得太阳的妩媚。雨过天晴之后,特别是旅途遇雨又天晴,太阳也像换了新的,光华格外灿烂。天空和万物都像新洗过了,空气就不用说了,像新充了更多氧气。天边偶尔飘浮着淡淡的白云,像什么神仙画家从天庭跑过,信手运笔,轻轻抹在青山之旁,蓝天之上。又像从别的什么仙境飘来的片片银色的羽毛,若飞,若停,吸之若来,吹之若去。这时候,你鼻翼翕动,只觉洁净清爽,沁人心脾,纵目四望,只觉耳目一新。
  但那一天,使我最为心荡神怡,思绪飞越的是登上飞机以后看到的云景。我是头一次坐三叉戟飞机。我的眼睛盯着窗外,飞机碰着云了,钻进云层了。不,我们高高地在云层之上了。真有意思:原来我们往常看到的云都是离地面较低的,尤其是乌云。当飞机越过一万多米的高空以后,一幅真正瑰丽的彩云图出现了。谁能想到,几个小时以前,在地上仰望苍天看到的是那样一副面孔;几个小时以后,在你的脚下,却看见了这样一副仙姿。连绵起伏的云山絮岭宛如浮动在海上的冰山。由一色汉白玉雕砌而成的各式各样的宫阙亭榭,高高低低连成望不到头的长街新城。金色的阳光把这些银色的山峦和楼台勾出了鲜明的轮廓。用银装素裹,分外妖娆几个字来描绘,倒是十分妥帖。还有那用白色的绢绸和松软的棉絮制成的散漫的巨象,大度的白猿,从容的骆驼,安详的睡狮,肥硕的绵羊,伫立雄视的银鸡,或卧、或坐、或行、或止,都在默默地体味这空的仙境中片刻的静美。我也有点像驾着祥云遨游九天的神仙了。但由于老习惯的驱使,我又抬眼仰望天空。啊,湛蓝湛蓝,高远莫测,一丝儿云也没有,一点儿尘也看不见,冰清玉润的月牙,像是"挂"在南天上,可细看,又无依无托,使人觉得好似从哪里飞来的一把神镰突然停在了那里。我心想,这才是天空的真面目呢。人们往往把云和天搅混在一起,其实云层和天空本是两回事。"拨开乌云见青天"之"青",原来是只有站在云头之上才能体会得到的啊。
  这时候,我脑海里忽然涌出许多作家在书中对云的千姿百态、千娇百媚的描写,但一同我眼前亲见的景象相比,却都有点失色了。记得上学时读屈原《九歌》中的《云中君》,诗中礼赞云神"烂昭昭兮未央","与日月兮齐光","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我很钦佩屈子"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的想象力,但对云中君的感觉终较模糊,有了这一次亲历,云神的形象在我脑中有点根梢了。
  当我结束这次空中旅行的时候,一个极普通的现象引起了我的注意:田野里的禾苗因一场夏雨刚过而变得生机盎然。于是,在我脑海里迅速闪过一个念头:无云何来雨,无雨何来五谷丰登、牛肥马壮、新房林立?我儿时的遐想,真还包含着点辩证法的萌芽呢。 

  孙荪,原名孙广举。1943年生于河南永城。著有散文集《鸟情》,论文集《让艺术的精灵飞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