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歷史與現實

兩百年前德國哲學家黑格爾說：「人類從歷史中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人類沒有從歷史中吸取任何教訓。」

50年前的「刺蔣」案，有甚麼現實意義？有讀友問，當年主張台獨的年輕人，為甚麼不反共？為甚麼不反中？難道國民黨媒體關於大陸的消息都是「抹黑」而不是事實嗎？大饑荒、大逃亡、大批鬥、文革湧進香港海面的浮屍，不是事實嗎？

首先，如果一個地方沒有言論自由，只有一面倒的宣傳，那麼即使所宣傳的是事實，公眾也大都半信半疑，甚至乾脆不相信。台灣在宣傳大陸的黑暗面時，同時封殺宣揚自由民主的聲音，因此即使講的是大陸真相，有思想的年輕人也會認為這只是出自宣傳的需要。

其次，國民黨作為外來的、非本土政黨，長期實行沒有民意授權的軍法統治，台灣人要當家做主，自然視之為敵人，那麼，「敵人的敵人就可能是朋友」。更何況，在美國讀到的台灣禁書、美國作家斯諾所寫的《西行漫記》中，還記錄中共領袖毛澤東在1938年接受訪問時，親口說支持「台灣獨立」呢！

其三，台灣人爭民主，目標就是在台灣建立本土自主的民選政府，中國搞成怎樣，他們不是太關心。而社會主義的平等理想，對當時西方世界的年輕人還是很有吸引力的。簡單的邏輯是：如果侵略捷克的蘇聯社會主義是假，那麼反蘇的中國的社會主義就有可能是真。雖然這邏輯現在看來很幼稚。

1970年底在美國掀起的保衞釣魚台運動，就是以台灣留學生為主力發動的。保釣後期，釣運主流分裂成統一派和台灣民主派，後者主張反國民黨的一黨獨大，支持台灣民主運動。當然，還有偏向國民黨的革新保台派，但這一派非主流。台灣民主派就是台灣自主派，他們也是台灣獨立運動的支持者，但希望能夠同中共接觸，以為台灣民主運動會得到中共支持。我當時作為支持釣運的香港左派刊物，也同積極參與台灣民主運動的負責人有聯繫。他們之中不少人曾經秘密去過中國。在中國所見所聞以及中國領導人的言談表現，使他們認識到中共寧支持國民黨也不支持台灣本土民主，他們從此知道要實現台灣民主，必須與中國的大一統割裂。

這個歷史過程，難道不是跟香港人在97後的經驗，很有相似之處嗎？

歷史的另一教訓，是認識到暴力在某程度上的意義。暴力而至槍殺，那是暴力之極致。我不認同這種手段，認為殺一個人解決不了暴政的根本問題。但在當時的台灣政治氛圍下，蔣經國接班幾成定局，台灣社會無風無浪，台灣人幾十年奮鬥爭取自主，似乎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刺蔣」的兩位知識人，有學歷，有事業，有家庭，有個人前途，而且知道「刺蔣」行動很可能自己當場就被擊斃，至少是陷長期牢獄之災，但他們拚死一搏，抱着的是「予及汝皆亡」的攬炒意志，因為捨此別無他途。

最後，是「刺蔣」的後果。誠如一位留言者所說：歷史轉捩點不是一個善良的人向當權者開槍，而是當權者有反省能力。我不得不說，歷史上具有這種反省能力的人真是很稀有，大多數掌握絕對權力的人，遇到這種不自量力的抗爭，不會像蔣經國般問為甚麼會有反對聲音，而是只考慮怎樣加強壓制反對聲音。除了蔣經國個人的智慧與氣度之外，不能不說是因為台灣的生存要有靠山，而靠山正是民主文明的美國。

香港面對的民主敵人，比當年台灣人面對的，強悍和無恥得太多了。現實地說，爭取到民主的機會很微，但不爭取就連很微的機會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