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tal Pageviews

Monday, 23 August 2021

李怡:劉賓雁的啟示



在新聞管得死死的情況下,他就從文學入手,寫出既有真實背景事實,又帶文學虛構意味的故事。他寫的每一篇報告文學作品,都廣受關注,引起轟動,首先不是它的文學性,而是它的現實性。

劉賓雁1925年出生,2005年在美國病逝。他在生命最後階段說,他作為一個自由人,生活在中國,真正做自己要做的事情不超過9年,那就是1956到57那一年,和1979到87那8年

不到9年,卻用筆也用生命寫出了讓我極受影響的篇章。1956到57,他寫了報告文學《在橋樑工地上》、《本報內部消息》及續篇。我讀到這些作品時是20歲,那時我傾心文學,又受中共的「文藝必須為政治服務」所影響。劉賓雁的作品,使我認識到反映真實就是文學的靈魂,揭露和批判現實世界的不合理/不公平的現象,既是文學使命,也是作家最好的「為政治服務」。《本報內部消息》中,他批評總編輯保守,不敢報導真實的社會狀況,報紙索然無味。當我正慶幸中國的文學和新聞開始可以大膽批判現實、促使社會進步時,緊接著掀起的反右運動猶如當頭一棒,我傾慕的作家劉賓雁受到鋪天蓋地的批判,而所有中國報刊,都只有片面之詞,而看不到他本人有任何回應。我相信他這時候很痛苦,厄運正降臨。

二十二年之後,文革結束兩年,我讀到劉賓雁的新作《人妖之間》,繼續鞭撻中國的官僚、特權和貪污,我在主編的《七十年代》予以全文轉載,把這篇作品推介到香港和海外,讀者的普遍反映是:中國可以發表這樣的作品,讓他們看到希望。接下來,劉賓雁又以記者身份到各地採訪,記錄許多人與事,寫下《一個人和他的影子》《人血不是胭脂》等報告文學,而最轟動的就是《第二種忠誠》。這篇作品給劉賓雁帶來第二次厄運。他受到鄧小平點名批判,又開除黨籍。1988年他出國訪問,一年後發生六四事件,他也就濟留美國,沒有再回到中國去。

1982年,劉賓雁在美國愛荷華參加「國際寫作計劃」期間,我到美國跟他作了一次訪談。1988年我去洛杉磯,劉賓雁也正好在那裡訪問,於是我又同他作了一次訪談。兩次訪談都刊在我編的雜誌上。

在第一次訪談中,劉賓雁講到他的過去,被打成右派的經過和感受。他出生和成長在日本人佔領時期的哈爾濱,他記得最清楚的是,彼時彼地人們是享有言論自由的,青年作家是可以自己印書出版的。比照自己日後的「不自由」,這種印象成了他對童年生活的主要記憶。

他14歲就接近哈爾濱的中共外圍組織,1944年19歲入黨,一直在共青團工作。他也同白樺一樣,自己相信出身純正。他在1956年中共號召「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時,寫出批判性的報告文學,顯然他認為這是一個黨員應該盡的言責。

1956年發表那幾篇報告文學,廣受讀者歡迎,劉賓雁因此還獲得升級和加薪。但宣稱「陽謀」的反右運動一來,他的命運立即從天堂掉到地獄。他說他「變成一無所有。什麼都不被承認,你的革命資歷、水平、地位、貢獻……一切都不算數了。」他被開除公職,送去勞改。在這段長達22年的右派分子生涯中,他感受最痛苦的是兩件事,一是你是賤民,不是一個人,誰都可以罵你,侮辱你,右派帽子摘了之後還被叫做「摘帽右派」「改正右派」。右派分子的檔案猶如一個人的影子,如影隨形揮之不去。他認為「這種精神折磨最可怕」,像一塊石頭一直壓在心上。另一個痛苦之處,是你想做點好事,不讓你做。比如你見到一個孩子剝樹皮,你勸阻他:不能剝,樹會死的。小孩會罵你:「你管得著嗎?老右派!」22年的右派生涯什麼都不能做,四人幫倒台後還是被投閒置散。三十多歲到五十多歲,一生中最有用的時光,就這麼荒廢了。

劉賓雁選擇報告文學這種形式去寫作,主要是因為在中共體制下,新聞一直是管得死死的。即使在思想最開放的八十年代,劉都說過「理論界是活了,文學界也會跟著活起來,最死的是新聞。」但劉自認是新聞記者,生平最想獻身新聞事業。在新聞管得死死的情況下,他就從文學入手,寫出既有真實背景事實,又帶文學虛構意味的故事。他寫的每一篇報告文學作品,都廣受關注,引起轟動,首先不是它的文學性,而是它的現實性。

實際上他作品的文學性很強,批判鋒芒尤其銳利。我從他的作品和生平中獲得的人生啟示,就是作為一個寫作者,一定要敢於揭發事實真相。新聞要報導真相,無法如實報導,就另闢蹊徑,從文學入手報導真相。寫評論更要基於事實真相。這世界最需要的是真相,人生最應該探求和堅持的是真相,真相就是True,就是真理,就是做一個真正的、忠於自己的人。

——Matters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