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朋友圈里刷了一遍,没有一篇转发的帖子。那天也只有寥寥几个帖子。发酵几天之后,她上过微博热搜,网上各种蹭流量的帖子甚嚣尘上。
但是迄今为止,在自媒体和主流媒体之中,都没有她的真实姓名,她的故事模糊难辨,只能在她的小红书账号中依稀重构。人们的关注点,是她有一套房子,200万存款,以及她每一步都走错了的人生。
在她漫长、痛楚而孤独的死亡之后,她幻化成了一个教训:不重视自己的身体,抠门不舍得花钱,怯懦怕事。连她自己也是这样看待自己。
她的小红书账号,至今只有1.3万粉丝,6.9万获赞与收藏。虽然在最后的几个帖子里甚至有几万的评论,但是可以说,她只是悄悄走掉的另外一个生命,给人们留下的不过是警醒而已。
我们几乎可以这样断言:一个普通人,潦草地过完了自己的一生。
可是一切,为何会如此发生?
01
在有限的资料中,尤其是来自于她和网友之间的互动,重构一下她在舆论中极其匮乏信息的一生。
1982年出生在山东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不知在哪里上的大学,在武汉的体制内工作,父母尚在,母亲70多岁,至少有一个妹妹。
十多年前,单位体检中发现卵巢有一个囊肿,此后每年体检中都有发现。医生说一个腹腔镜手术就能解决,但是怕花钱,怕麻烦家人,没有做。十多年没有任何行动。
2023年7月B超发现增大。依然没有重视,当天回去上班。
2023年11月,脚骨折,怕扣工资,继续上班。腹部已经肿胀,但以为只是长胖了。
2024年3月,再次检查,发现了16cm的包块,怀疑卵巢癌。开始搜寻资料,发现最好的医生在上海和北京。但是怕去外地医院麻烦,医药费单位不报销,于是选择武汉的三甲医院。
这时候,还不是最晚期,只要手术切干净,预后就会挺好的。
她积极配合治疗,也很乐观。接受了手术,接受了4次化疗,没有做放疗,认为用处不大。
结束化疗后三天,她回去上班。一个半月后,腹痛一周去看急诊,转移复发了。因为没切干净,医生没有做评估,直接加了化疗,所以无法做二次手术。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为了省钱,她参加了免费的用药小组,并且进了两次,每次都要重新检查,长时间耽误治疗,病灶不断生长转移。
今年2月份开始,用药已经无效,只是不断进展。她的帖子里,都是疼,肚子疼死了,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6月20日,她留下了最后一个帖子,“我今晚就要走了”。全文是:昨晚灌肠之后,去大厕时肠穿孔了,我今晚就要走了,感谢大家的陪伴。 许多人在询问她的情况。6月23日,有病友贴出微信对话:我是XX兰的妹妹,我姐凌晨三点左右走了,感谢一直以来的关爱与支持,在此告知一下。
病友说,最后三天,生不如死。
对了,她的微信名字叫:阳光米兰。
网友“小米悠悠”的死亡如此漫长而痛楚,但是她的生命却结束得如此潦草而简单。在这些天里,再没有任何信息更新了:她的家人,医院,或者同事。
而自媒体和机构媒体在意难平的是:一个43岁的独身女子,以一己之力,给自己买了房子,还有200万存款,从旧帖上还可以判断她大约还有一辆车。为什么她要如此刻薄对待自己?
在她的帖子里,反反复复地出现,怕麻烦,省钱。
在一次做心电图的检查中,她记录了一个细节。她受到一个态度恶劣的护士“像驱赶一群奴隶”的对待。她出来后拍了照,护士抢过她的手机,删了照片,说“你去投诉我啊,我叫李xiaoqing”。
她说,当然我不敢投诉,我怕她是关系户,怕我再去医院看病给我使绊子,可能连命都没了。这已经是2025年4月9日了。 一直到今年1月16日,她才发出了一声感叹:治疗不能省钱。
她说,工作这么多年,省吃俭用,本打算退休可以享受下生活,可能也用不到了。几年来心心念念要去看的演唱会,今年开了好几场,已经没有精力和体力去看了。
她其实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家人淡漠的恐惧,单位扣钱的恐惧,投诉无门的恐惧,退休之后的恐惧,靶向药太贵但是没有作用的恐惧,医疗费报销不了的恐惧。
从十多年前发现卵巢囊肿之后的所有的行动,都可以用恐惧来概括。没人陪,花钱太多,单位惩罚,没有未来。
她其实并不像自己说的那样不重视。她一开始就很紧张,在从囊肿发展到癌症再到治疗,每一步她都掌握、了解并且采取措施。
但是她每一步都采取了最谨小慎微,最省钱,最便捷的方式,并且完全遵照医生和医院的指示。她没有任何一步进行质疑,冒险或反抗,因为每一步她都因为恐惧而退缩。
连在死亡的门口,她都客客气气,谨小慎微。
为什么一直到今年1月她才感叹不能省钱,因为只有到了这一步,她才能够确认,自己的生命行将结束,再也没有更大的恐惧了,钱在未来已经没用了。
她并不是死于对自己的疏忽、认知的愚昧,或者省钱到抠门。她是死于恐惧:在恐惧未来的压迫之下,她不敢越雷池半步。
02
可是,我们都有来自于金钱的压力,和对未来的恐惧,为什么她会谨慎到如此的极端?
“小米悠悠”的账号一共只有34个帖子。她迟至2024年1月12日才开始总结忏悔自己的治疗过程,而在此前,她在小红书上,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透明。
5月1日她的帖子说肚子疼得厉害,离她的生命终结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但是她的父亲远在山东老家没有过来,妹妹去参加老公哥哥的婚礼,“就剩我和妈妈在医院里煎熬,人类的悲喜果然真是不相通的。妈妈70多岁了,好多事情也不懂,每天都会哭。”
她比我们多数人都不幸得多。原生家庭冷漠而悠远,在已经必死的道路之上,只有年迈的老母亲在她的身边哭泣,家里的亲人也并没有多么在意。
她已经43岁了,在所见到的资料中没有任何关于男友或丈夫的痕迹。在一个(未经证实)已经被删掉的贴图中,她说,可能跟小时候的阴影有点关系。她一直被村里的一个大叔猥亵。感觉父母多多少少应该知道的,但是也没啥用。甚至在上了初中之后,父亲还责怪他对这位大叔不礼貌,来家里不打招呼。
她说出这件事,只是一个阴影,没有愤怒,委屈,呐喊,就如同在描述旁人的事情一样。她说隔壁姐姐也是如此。
她所生长的环境如此恶劣,在现代社会中,已经是犯罪的行为,她只是默然承受,甚至认同了它的合理性和普遍性。她因此而断绝了通往爱情和婚姻的道路,但她却并没有把这当成是一件自己家乡或者整个社会的病态和罪恶,而只是一件应该自己咽下的苦果。
她2024年9月发的帖子说,被当地医院坑惨了。手术有残留,没有进行评估,做二次减瘤术,导致痛失二次手术的机会。
但她也只是抱怨。就像不敢反抗那个抢夺她的手机的护士一样,她不敢反抗医生。她没有发起任何针对医院手术的诉讼,要求赔偿,或者争取更好的医疗条件。她只是抱怨接下来的治疗昂贵而无用。
她大概也会认为,如果得罪人,接下来人家不给她治疗怎么办?或者她一个父亲不疼,妹妹不爱的单身女子,反抗有什么用呢?
她默默地咽下了所有医疗失败的苦果。
03
她参加了免费用药的实验小组,没有人告诉她这会耽误她的治疗,没有人给她更好的治疗方案、用药方案、手术方案。
她只是默默地在粉丝寥寥的小红书上自怨自艾,接受一些病友的安慰和建议。但是这一切都没有任何的作用。
她怎么能不谨慎,把自己的钱计算到极其精细的地步呢?她的家庭帮不了她,似乎她的单位也没有任何的反应,她的医生也并没有给她最佳的选择。她自生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