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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2 April 2013

从”蚁族”到”屌丝”

首要的问题都是如何应对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的凝固,等级关系的束缚。离开这些问题的改善,所谓的出路都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空谈。

从”蚁族”到”屌丝”:高考迷思与底层身份想象的起源
嗅 觉敏感的读者,大概都会很吃惊:”屌丝”一词,究竟有怎样的语言魔力,居然在一夜之间点破人们的情感迷障,蹿红网络内外。追溯起来,这个词的发明,起源于 李毅球迷的恶搞称谓。据说,前国脚李毅曾公开表示,”自己的护球像亨利”,[1]亨利素有”亨利大帝”之称,因此产生”李毅大帝”一说,百度李毅贴吧也由 此被简称为帝吧,简写D8。后来在D8中,讨论的主题由足球而转向生活情感倾诉,发泄生活中对贫富差距,财产分配,权贵阶级等众多不满,由于发帖过于意 淫,出口成脏,肆意攻击,于是被百度雷霆三巨头吧鄙视为”屌丝”。然而,百度李毅吧的吧友本着自嘲精神,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津津乐道于这一赐号。一时 间,”屌丝”作为独特的身份标签,在网络世界激荡起出人意料的波澜和喧嚣。据统计,去年年底,屌丝一词在Google的搜索结果达到4110万,而新浪微 博搜索也有超过220万条。[2]进入2012年,”屌丝”的网络热度加速膨胀,随着各界名人的相继加入,它俨然成为的象征。与之相配合,《新周刊》、 《凤凰周刊》、搜狐网、腾讯网等各路媒体纷纷策划长篇专题报道,惊呼”屌丝文化”应运而生。可以说,”屌丝”一词已经成为2012年的文化坐标。
对 于所谓的”屌丝文化”,有人倾向于将之归类为青年亚文化,和摇滚乐、哥特族一样,它象征着青年人愤世嫉俗和自我流放的姿态;也有人把”屌丝”精神视作民间 的草根精神之一种,直接与义正词严的官方”价值观”相抗衡。总之,它不仅仅是一个网络热词,用以概括活得不太体面的一大类人(有时还包括自己在内);更以 各种可见和不可见的形式,不失时机地撞击着当代人敏感而脆弱的灵魂。更重要的是,”屌丝”,这个在豆瓣网和贴吧里如火如荼的恶俗名词,竟如榴莲般越臭越 香,莫名其妙地获得了无数人的崇拜,其功效犹如一盏红泥小火炉,吸引人们抱团取暖。
小慧学的是新闻,她几乎本能般地察觉到了”屌丝”的热度,但她 并不愿意把这个词眼跟自己扯上关系,也曾和一般”正派人士”一样对其侧目而视,感慨世风日下,低俗当道。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一个骂人的词,会被用来自 称;为什么人们愿意这样自轻自贱?然而就在某一天下午,当小慧从混沌的午梦中醒来,凝望着斑驳的宿舍墙上泛黄的S.H.E海报,她突然从自己嗤之以鼻的” 恶俗”中嗅到了温暖的味道。也就是在那一天,她开始自称”屌丝女”,她惊奇地发现,再翻看微博的时候,竟然有柔光射进来。
小慧的瞬间觉悟,不免让人好奇:到底谁才称得上是屌丝?一位网友这样总结:”用马克思的阶级分析来划分的话,屌丝应该包括二代农民工、城市小手工业者、青年产业工人、不满现状的企业雇员、流氓无产者、困厄的三本狗、专科狗等。总的来说属于社会的中下层。”屌丝一般都是农村家庭或城市底层小市民家庭出身,有的寒窗苦读考上大学,攻读理工科专业,工作后却陷于失望和苦闷,抱怨世态炎凉竞争惨烈,出人头地之日遥遥无期; 有的初中辍学,进城务工,或成了发廊师傅,工厂小工,在城市的繁华之中分得一杯苦羹;或是”社会青年”,而自己一般不愿承认,经常在网上以自由职业者自 居。大体上可以说,”屌丝”代表这样一群年轻人:他们遭受物质的困窘和事业的困顿,为了生计而苦苦挣扎。与之相对,”屌丝”同时发明了自己的对立面–”高 帅富”。假如屌丝是在地面匍匐的蝼蚁,那么高帅富则是在天空翱翔的雄鹰。他们出手阔绰、自信满满,享受着都市丛林的刺激与诱惑。一位屌丝无奈地写道:”每 一个屌丝身边都有一个高帅富。”对屌丝来说,高帅富犹如一面哈哈镜,照出自己的卑微和可笑,也像一盏白炽灯,照亮世界的残酷和冷漠。
如果说”屌 丝”一词包含着阶级身份的指向,那么只要你身处其中,不管是否愿意接受这个命名,都无法逃避这个世界的残酷和冷漠。80后农村大学生王大为是个要强的孩 子,他渴望通过个人奋斗改变卑微的命运。经过高考独木桥顺利考上大学后,他就没再问家里要过一分钱,还自愿负担起弟弟妹妹的日常花销。他拥有许多无法写在 简历上的”优势”:因为炸过薯条,卖过奶茶,他熟悉所有填饱肚子的方法;跑过龙套,做过助理,所以他能忍受各种刁难和等待;常年远离家乡独自打拼,让他比 城市的孩子更懂得艰苦奋斗的硬道理。本科毕业时,他在一家报社实习,因为表现优秀,领导拍着他的肩膀表达了录用他的意愿。短短二十多天之后,领导又同样笑 眯眯地拍着他的肩膀,然而一句意味深长的”但是……”让希望瞬间化作泡影,而那个新来的走路一扭一扭的女生,已经懂得使唤他换净水买零食了。他常常摇着头 感叹:在北京这么一个”高人”云集的”江湖”,你都不敢过问是谁捏碎了自己的梦。
王大为的遭遇和感慨,让人想起央视名嘴白岩松流传很广的一句 话:”没有高考,你拼得过富二代吗?”2011年7月,他在郑州大学演讲时曾坦言:”中国高考有万千毛病,但却是目前最公平的一种方式。没有高考,你拼得 过富二代吗?”如今,”富二代”、”官二代”及其对立面”穷二代”、”农二代”,已经成为人们谈论贫富问题的新名词。显而易见,人们感受阶级存在的方式发 生了转变:在面对贫富分化的无奈叹息中,流露出宿命论色彩的世代意识。越 来越多的人感慨中国社会”凝固的阶层差序格局”,小人物要想获得大发展真是难之又难。任何追求稳定和发展的现代社会,都必须为民众提供关乎他们自身生活状 态的允诺,即底层人可以通过自身努力,改变原有的阶层,跻身”上流”。这一允诺,在美国被塑造为”美国梦”,而在中国,则是万众瞩目的”高考”。
1977 年9月,停止了10年的全国高等院校招生考试得以恢复,以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方式选拔人才上大学,”高考”从此被赋予”改变无数人命运”的至高地位。这 一”知识改变命运”的”神话”,被父母的教诲、老师的鞭策和社会的激励所不断转述,成为经年轮回的无可置疑的真理性事件。为了能够成功抓住这根”改变命 运”的救命稻草,人们不允许它出现任何闪失和缺陷。每年5月至9月,围绕高考的命题、考情、录取、改革等一系列话题往往成为当仁不让的社会热点,其中最 引人注目的是公平问题–高校招生所体现出的地区差异一再引发激烈的争执。不容忽视的现实情况是,在2012年,北京市的一本录取率超过27%,而四川、山 东、河南、安徽等地的这一数字都不足10%。在只有7.3万人参加高考的北京市,北京大学的计划招录人数为614人。这一数字,在有82.5万人参加高考 的河南,变成了108人,55万人报名高考的山东,则仅为72人。[3]这种极端不平衡的地区分布状况,使得公平竞争机制的重建,成为恢复 高考35年之后最强烈的呼声。然而,在教育不平等的背后,其他相关社会资源同样分配不均,个体收入和发展地区差距悬殊,这些现实状况所造成的”不公平”, 高考根本无法解决。事实上,部属高校在土地、治安、能源配给等方面不得不仰赖地方政府。与之相应,它往往以”投桃报李”的方式提高当地录取比例,由此造成 的结果是高校和地方的利益相互缠绕,当地学生自然成为最终的受益群体。退而言之,就算无法进入大城市或重点学校,富爸爸和官爸爸依然可以为他们的孩子另辟 发展之路,留下凡夫俗子们继续在这条独木桥上杀红了眼。
现实的残酷令一部分人退缩了,另一部分落败了。然而,即使是那些金榜题名的天之骄子,高考 真的如同一扇金色大门,从此为他们打开未来的”黄金世界”吗?生活中还有无数个王大为。这些高考的孩子们,不得不在现实面前低下高昂的头,就业歧视、官僚 特权和制度缺陷都将阻塞他们成才的道路。他们发现,社会才是真正的大熔炉,尽管必须经过种种磨难的锻造,却也未必能百炼成钢,而有些人却无需打磨,天生就 是”完美”的。”高考”无法给出”改变命运”的允诺,一切只不过是人们的一厢情愿罢了。对于那些依然沉浸在这种迷梦中的父母和孩子来说,”蚁族”问题的浮 出水面,无疑是在梦醒时分给他们一记心灵的重创。2009年廉思团队在《蚁族》一书中提出的这个概念,唤起了人们对于”大学生低收入群体聚集群”的关注。 高等院校的扩招加剧了学历在就业市场上的贬值,这使得那些学历不高的大学毕业生在求职竞争中处处作难。繁重的工作,低廉的待遇,迫使他们不得不移居到偏远 破旧的城乡结合部。面对物质的匮乏,感情的空虚,他们埋藏已久的梦想也日渐被陌生的城市所撕裂和蚕食。
然而,正当人们热议”蚁族”话题,反思青年 一代出路时,”屌丝”一词横空出世,并很快淹没了它。人们以更加高涨的热情追捧”屌丝”,几乎很少再去提及”蚁族”的意义。从表面上看,”蚁族”和”屌 丝”都处于城市生活的边缘,出生低微、物质贫穷。但两者的指称对象并不完全相同。相比而言,”屌丝”的阶级属性更为向下,网上流行着这样的”屌丝”自画 像:
作为一名资深屌丝,我做的很成功。我身高不高,皮肤不白,长得不帅,穿着不潮。人品值低,字写得丑,歌唱得烂,喝不得酒,成绩西撇,学校很 差,没得文凭,考不起证,至今单身,常感孤独,夜不能寐,昼伏夜出,没有特长,兜里钱少,无产阶级。每想到这里,都顿感人生之无力。[4]
通过这 样的自画像,不难想到,”屌丝”的概念表述显然比”蚁族”更能见出精神样貌:自认”蚁族”的人并不常见,而自称”屌丝”的人比比皆是。然而,悖谬的是,” 蚁族”的指称尚且包含着向上奋斗的意味,而在屌丝眼里,自己简直一无是处,他们通过刻意的贬低自己来完成对自我的重塑,可以说,屌丝是被构建出来的,它首 先是想象的产物。更为重要的是,这种底层身份的自我想象比”蚁族”更为意识深长。”屌丝”是在和高帅富的对比中显身的,说到底,”高”、”帅”其实是” 富”而带来的优越感在身体上的显现,同样屌丝也因为”穷”而把自卑感渗透到从身体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因此,”屌丝”的卑微和颓唐,全面指向自己的”先天缺 陷”。
就此而言,从”蚁族”到”屌丝”的措辞变化,不仅意味着对阶层分化的社会格局的进一步指认和强化,同时也表明:简单的阶级分析的眼光无法洞 察社会底层精神溃败的隐忧。与”蚁族”相比,”屌丝”包含着显而易见的自嘲和叛逆态度,但我们必须看到这种精神态度建立在全盘接受物质生活的价值判断之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