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起,一个线上六四博物馆接力推出,在海外独立运作,维系这场运动的记忆。这个“六四记忆-人权博物馆”在原有的档案、影像、口述历史的基础上,收集30年来世界各地关于八九六四的研究,既努力还原那场运动的全貌,也呈现自1949年至今中国政治运作以及全球民主抗争运动的脉络。六四记忆不再只是特定时期、特定地点的静态记录,而且也是在一个更为广阔的时间与空间脉络中的动态观察与思考。在”六四记忆-人权博物馆“总策展人长平看来,八九六四是一座流动的纪念碑。他接受本台电话采访时,介绍了这个博物馆的设计思路和使命。
八九六四是分水岭,也是漫长历史中的一个节点法广:六四记忆-人权博物馆网站总共设有六个展馆。其中的时间馆的设置虽然以1989年4月到6月的八九-六四事件为主轴,但上溯到1949年,下延至2021年,历数70多年间中国,也包括世界的一些重大政治、社会事件。为什么这样设置?在这个时间轴上,八九六四更是一个分水岭呢?还是漫长历史中的一个普通节点?
长平:谢谢您。这个问题非常重要。1989年既是一个分水岭,也是漫长历史的一个节点。我们先来谈谈为什么它是一个分水岭。我此前多次说过,1989年是中国人用鲜血和生命拉开了新世界的帷幕。八九民运促进了苏联、东欧剧变的发生,同时,也使中国成为后冷战时代的弃儿,主要是(因为)西方社会急于宣告冷战结束。站在天安门屠杀33周年这个时间点回头看,六四事件虽然是当代中国最受关注的民主运动,但是它的历史意义仍然被低估,它的发生、发展和结局,都决定了今天中国与世界的格局。无论是中共的权力打造,还是中国模式给世界带来的困境,都可以从33年前那场运动中找到源头。很多人以为历史可以尘封,就像放在仓库里的粮食,可能结满蛛网、灰尘,可能变得陈旧、发霉,但是好像有一天我们可以把它拿出来,洗干净,照常食用。事实上,历史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它不是陈旧的粮食,而是会发芽的种子。
33年前的那场屠杀,让六四镇压经历了“三个代表”、“和谐社会”和“中国梦”之后,已经成为一个成熟的维稳体系。这个体系当然首先是对国内民众的反抗和不同意见毫不迟疑地镇压。其次,六四镇压之后,中共虽然受到国际社会的制裁,但国际政治的绥靖很快就让它“挺过来”了,而且还让它以低人权优势,强势发展经济,这反过来给了它极大的信心。可以说,六四镇压模式改变了世界政治、伦理和秩序。所以,它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分水岭。但为什么也说它是漫长历史中的一个节点呢?正如您注意到,我们的时间馆记录从1949年开始,就是为六四事件的发生和被镇压找到它的历史脉络。2014年,我曾经和一名德国作者写文章辩论。他的观点是:六四事件是新中国历史上一时的失足,是个案,不是连环作案。我当时写文章辩驳,认为这是对中国当代历史缺乏了解。从反右、文革,到六四,再到今天的维稳到中国梦,中共的统治是一个系统性的延续。连习近平都强调,前后30年绝不能彼此割裂和对立,不能互相否定。在这70余年的统治中,人为灾害连绵不断,中国官方文件也显示,有数千万人死于非命。其中任何一场灾害都不是一时失足,而是不受制约的专制权力膨胀的必然结果,是中共对一切反对者都要赶尽杀绝的一贯做法。六四屠杀只是其中之一。它的每一次镇压都强化了它的镇压经验。由于这些镇压没有受到惩罚,所以自然而然让它发展越来越多的“自信”,也导致它现在对整个世界的侵蚀。六四与维园烛光已成为港人自己的精神传承法广:博物馆六个展馆中,有空间馆、人物馆、文艺馆、媒体馆,都是从不同角度记录这段历史。在这些馆之外,网站特别设立了香港馆。为什么有这样的安排?只是因为这个网上博物馆是从香港支联会主办的实体六四纪念馆传承而来吗?长平:六四记忆-人权博物馆的筹组就是由香港支联会发起,是支联会的历史承担。此后的运行由我们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特别是年轻人组成的团队共同努力。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历史传承的一部分。1989年5月21日北京戒严的第二天,香港百万市民在狂风暴雨中走上街头,抗议中共武力镇压这场民主运动。就在游行队伍当中,香港支联会宣布成立。此后的三十余年间,支联会一直以要求平反六四、建设民主中国、牢记这段历史记忆为使命,直到国安法出台才被迫解散。1989年以后,连续三十年,支联会每年都组织维园烛光纪念晚会,参加人数少则三、五万,多则十几万,创下了人类抗争运动的奇迹,也让维园烛光成为香港人自己的一个民主仪式。2020年国安法在香港实施,悼念六四的烛光集会被定为非法集结。支联会主办的六四纪念馆随后被迫关闭。支联会启动众筹,寻求永久空间,保存历史记忆,于是就有了这个“六四记忆-人权博物馆”。我很荣幸地接受邀请,担任博物馆的总策展人。为什么特别设立香港馆?是因为这间博物馆自身的来历,同时也是因为六四和维园烛光对于香港人的历史意义非常重要,尤其是今年是第一次没有任何团体申请举办维园烛光。很多香港人就在海外移植这项民主仪式,在英国和台湾尤其多。所以,这已经成为港人自己的一种精神传承。这也是我们想要呈现的:六四不只是在北京发生的事件,甚至也不只是在中国发生的一场民主运动,它是与更大范围内的人权事业息息相关的。香港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它是全球抗争的一部分……法广:是否因为这个原因,网站在香港馆内加入了这些年港人为维护他们自己的自由空间而抗争的努力?香港馆里也记录了2003年的反23条立法大游行,2014年的占领中环,2019年的反送中运动……长平:是的。因为33年来,八九六四影响着几代香港人,它紧扣着香港自身的利益。港人每一年的维园烛光晚会都有不同的主题。我们记录了这些主题,从中可以发现,它与香港自身的民主抗争是紧密相连的,是香港历史的一部分。八九六四——一座流动的纪念碑法广:你们的网站介绍里提到,网站博物馆的使命是“抢救记忆,重建论述”。抢救记忆比较容易理解,但如何理解要“重建论述”?长平:这个问题也非常重要。重建论述有几个方面。第一,我刚才已提到了,就是八九民运和六四镇压不只是中国人的事情,它的影响包括推动了苏联、东欧的剧变。这场运动悲惨的结局,其受害者也不只是中国人。从道理上说,很多西方人都知道,只要有一人受压迫,全人类都不自由。但是,(认识到)这一点还远远不够。从实践上说,八九民运促进了苏联、东欧的剧变,同时也使得中国成为后冷战时代的弃儿,很多当年义愤填膺的港台人、西方人都受中国市场的诱惑,乐于与中国政府合作。他们在抛弃中国抗争者的同时,也背离了自己的政治和道德原则。很多西方政客当年的绥靖行为如今已经受到惩罚,所以,整个西方世界都在反思这30年来与中国的交往。这是我们要参与重建论述的一个方面。就这一点来说,很多人还没有完全意识到,今天的中国模式其实就是邓小平定下的经济上不公平的改革加政治上的四项基本原则的开花结果,而这个模式通过六四镇压得到强化。今天,这个模式横冲直闯,让全世界的经济和政治伦理都陷入困境。第二点,当年的八九六四抗争,我称它是一座流动的纪念碑。就是说,六四抗争本身是一种流动性的、弥散性的全国民主运动。近年来也有越来越多的学者发现,北京、学生和天安门广场固然非常重要,但是此前的报道和研究都过于聚焦,有时候会让人们忽略了这场运动几乎席卷中国每一个大中城市、全国所有的高等院校、将近一半的中等专科学校,以及无以数计的学术机构、工矿企业和机关事业单位,直接参与抗争的人,跨越不同年龄、阶层、专业岗位,数以千万计。记者出身的研究者林慕莲在她的«失忆人民共和国»那本书里,就挖掘了成都等地学运的壮观与惨烈,以及一些其它地方普通民众的持久抗争。还有一点我们要重建论述的是,六四是从1949年到今天、而且还在发展的一部完整历史的一部分。六四抗争到今天还没有结束.。虽然六四屠杀之后,中国高校的任何异动都受到严厉的监控和打压,但事实上,从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高校的抗争活动一直没有停止,更不用说中国整个社会的集体抗争行动。单就高校来说,包括当年人大的“读书社”、北京新青年学会、广东佳士维权事件、北大马克思主义协会,中国高校的米兔运动(MeToo)、高校的LGBT社团、藏族、维吾尔族学生抗议在内的抗争活动。2022年新冠清零运动中,也有许多高校学生站出来集体示威,反抗不合理的封控措施。当然,很多人也在讨论:他们喊出的口号与当年的学生运动、与当年的六四运动到底是不是一回事?其实,所有的公共抗争都是政治抗争。当年参与八九六四的千万学生和民众,也都怀着各种不同的动机,喊过各种不同的口号。这本身就是运动的流动性特征之一,这并不妨碍它成为一场伟大的民主抗争运动。所以,六四民主运动作为一座流动的纪念碑,这也是我们博物馆希望建立的一种论述。法广:六四之后,中国政府30多年来一直在掩盖真相,中国的年轻人并不知道33年前曾经发生过这样一场运动,有过那么多人流血、献出生命。在试图掩盖这段历史真相的同时,政府也有一套官方论述。这个六四记忆博物馆提出重建论述,是不是也在一定程度上是希望对抗官方这种有违历史事实的记录呢?长平:是的。30多年来的一个巨大变化是中国大陆国民教育进一步地否认是非,拒绝道义,嘲笑勇气,污名抗议。我把这种做法称作是“去正义化”。政府利用各种媒体、教育和流行文化的手段,重新建立它的那种去正义化的论述。简单地说,就是在八九运动之前,它是强调正义化的,但那是一派谎言,是典型的宣传,是«人民日报»的那种假大空。它说自己代表正义,要求大家一起跟它走。这也是1989年学生起来抗议的部分原因。八九之后,血腥镇压让这种谎言难以继续,于是他们采取了另外一种论述,说:天下乌鸦一般黑、我们不能代表正义,但是外国的所谓人权、民主、自由也是假的……主要的宣传阵地就从«人民日报»的假大空或者“伪君子”,转变到«环球时报»的“真小人”,就是教育人们学会去掉历史事件的背景和价值取向,所谓“理性”“务实”地进行片面价值认证。所以,«环球时报»可以在占据了这种解释的主动权之后,多次主动提及六四事件,甚至都不怕人们知道部分事实。我们因此会发现,一些年轻人到了香港或国外,了解更多六四真相之后,仍然为天安门屠杀辩解……这种对记忆的改写,对价值的剥夺,确实是我们这个博物馆要去对抗的一种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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