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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10 January 2017

日本的「无家可归者」/「穷劳族」


谈到日本的「无家可归者」「穷劳族」随着NHK的纪录片以及各种资料被翻译为中文,在网上可能很多人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是如果我们能够再深入一些,看看日本的这些「边缘人群」,会发现他们其实也分为「三六九等」。

我们假设有一名初中即辍学在家的青年,名叫小明,在家混了几年之后决定走上社会。如果他没有什么犯罪记录,身体正常、并且能够正常与他人交流的话,他是可以在加油站、便利店等等地方找到一份打零工的工作的。这样的工作虽然收入不高,但他也可以稳定地从雇主处获得工资,并且可以缴纳社会保险,这样的生活虽然辛苦,但仍然属于「一般社会」的下层。

处于「一般社会」,对于日本人来说,是极为重要的一条线:一旦从一般社会脱离,那么这一生都很难再回到普通人的生活里来。脱离了一般社会,就可以理解为:你已经被社会抛弃了。

情况恶化了一些:小明在加油站工作时,与来加油的富二代发生了口角,他把人家的车划伤,被车主叫人打了一顿。警察来了以后各自处理,之后加油站老板辞退了他。然而当他去便利店应聘的时候,他发现店主都会调查他是否有闹事记录,并且拒绝了他的求职。这时,一般社会的大门已经慢慢对他关上了。

没办法,小明只得去建筑工地碰碰运气。那里的负责人告诉他,所有工地上打零工的工作,都是通过社区的职业安定所(简称「职安」,也就是职业介绍所)介绍来的。所以他就去职安登记排队,他发现,在他身边排队的都是一些神情木讷,精神恍惚,举止粗野,打扮邋遢的中老年男子。

不久后,小明得到了一份工作:在路面施工的工地附近负责车辆导引。工地发给他一件荧光外套,一顶安全帽,一双手套和一个交通指挥棒。他的工作就是站在街上,用指挥棒指引车辆前进或是停止,同时需要不停地对过往车辆鞠躬,表示谢谢配合工作。

从这一刻起,小明正式成为了一名日薪劳动者,与一般社会就此告别。

但是这样的工作不是每天都有:施工的工期从一天至几天不等,工期结束后小明就不得不再回到职安去排队等新工作。无论是在施工工地负责搬运水泥,还是站在路口维持交通,或是在街头派发小广告,都需要站立工作很长时间。不久后,小明就觉得腰腿酸软,这样的工作已经干不下去了。

小明的工作虽然辛苦,但是毕竟还是有收入,而且还有自己租住的公寓,社会保险还在按时缴纳,所有的收入也都一一申报、缴纳所得税(一般是通过职业介绍所代扣代缴)。这样保证了小明在生病时,可以拿着国民健康卡去医院享受几乎免费的治疗。

小明的收入虽然少,但是还是有一些朋友的聚会,自己不得不去。有一天,在跟朋友开怀痛饮之后,他走在繁华的街道上,突然被一名男子拦住了去路。

男子拿出了几张卡片,对他说:

「有兴趣的话就打电话找我,包你赚钱赚得手软。」

小明仔细一看,原来是牛郎店的招工广告。图片上的男子留着染成金黄色的空气刘海,白皙干净的脸上全是整容过的五官。

给那名男子打过电话后,小明对「月收入1000万日元(合人民币60万)」的宣传语动心了。只是陪女人喝喝酒聊聊天就可以有这么多收入的话,那何乐而不为呢?

小明跟店里签订了一个「工作协议」:店里提供每月15万日元(约9000人民币)的底薪,每月25天出勤,个人销售收入的10%归小明。但是同时,每次迟到要扣掉当天的工资,缺勤和事假都要缴纳3-5万日元的罚款。每个月要至少获得一次被客人点台,否则当月工资减半,连续三个月开除。

但是同时,如果能够成为店内销售前5名的话,销售提成可以提高到30%;当选店内No.1的话,销售提成会提高到50%以上——而且客人送的礼物都归自己所有,无论是玛莎拉蒂跑车,还是欧米茄金表,或是港区白金台的公寓。

自此,小明堕入了灰色劳动阶层。

自信满满的小明马上开始了在牛郎店的工作。但是不久后他就发现,那些一掷千金的大姐们都完全被店里的头牌们占据着,只有偶尔会叫他来送个毛巾、开个酒。他借机会递给那些客人们的名片,都会被头牌牛郎们借机会揉成一团扔在烟灰缸里… 在这种店里毫无出头机会,小明打算干满合约期就换一家店。

但是到了月底发工资的时候,小明却发现店里并没有替他缴纳社会保险——这样的牛郎店为了避免暴露店面的实际销售,于是便通过现金或者个人账户来发放工资。这样一来,所有的税金缴纳都落在了小明自己身上。他问了身边的同事,才发现大多数牛郎都没有社会保险。生病的时候,只能偷用家里父母的保险证去就医。

牛郎店里的工作中,也包括参加大金主出钱举办的大型聚会:店里的牛郎们要使出全身本领来博得大金主的欢心,唱歌跳舞这样的才艺之外,最重要的就是拼酒。那些头牌牛郎们为了不让自己喝坏身体,都会拉上几个小弟助阵挡酒。小明为了出人头地,替店里的No.1牛郎挡下了一轮又一轮。几个钟头过后,小明因为急性胃出血昏迷。同事们把他送上了救护车后,就继续回店里狂欢。

小明因为病假休养了半个月,15天没有出勤。尽管是在店里参加活动才导致胃出血,但店长说他还是要照缴罚款,因为是他自己平时没有调理好自己的身体。面对50万日元的罚款,小明一下缴不出来,在银行申请贷款,却因为他没有登记在册的正式工作,无法办理个人贷款。于是他只得通过地下渠道借到了这笔钱,缴纳完罚款之后,店里以「身体不适无法工作」的原因辞退了他。

小明借的是地下地下钱庄的高利贷,月息25%,最短借款6个月。所以尽管小明只借了50万日元,但半年之后,他却要归还150万日元。他没有办法,只得去找能够快点挣到钱的新工作。在灰色劳动阶层中挣扎的人,有些幸运的人可以通过工作赚到一大笔钱——譬如那些头牌牛郎,然而更多的年轻人,会慢慢堕入这一阶层中最为卑贱的职业,卖身。

与大部分我们的误解不同,日本的牛郎店里一般很少发生钱色关系,因为店长都会对手下的牛郎管教甚严。一旦牛郎与女主顾发生了性关系,那么随之而来的可能是女主顾的男人打上门来——你可不知道这些女主顾背后,是不是站着真岛吾朗这样的大杀器。

所以说到底,牛郎其实只是个陪酒男。然而,真正给男人卖身的店面,也不是没有。

这些地方被称为「专卖(ウリ専)」,是给男同性恋者提供性服务的店面。尽管小明不是同性恋,但在他跟高利贷债主说明白自己无力还钱的时候,债主便半强制地让他来到这家店「工作」,并且跟他说:

「你以为来这里卖的都是同性恋?十有八九都是直男。别太幼稚了,难道妓女都是因为喜欢才去卖身的?全都是因为钱啊。」

小明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开始了卖身生涯。每单的收费是14000日元(约850元人民币),但是小明只能拿到30%-40%,也就是4000-5000日元而已。为了还清150万的高利贷,并且维持自己的基本生活,小明不得不在短短的5个月150天里,接下近500次卖身的工作。

因为身心上巨大的耻辱感,同时又怕家乡的父母得知自己的状况,小明开始了酗酒。每天不在「工作」的时候,他便用各种廉价的酒精饮料麻醉自己。5个月后,小明尽管还清了借款,但是同时也发现自己有了明显的酒精中毒症状:不喝酒时,人便恍惚困倦,什么工作也无法进行。他前去就医,而医生对他的诊断是「肝硬化,中度酒精中毒」,换句话说,他已经成为了一名丧失劳动能力的「废人」。

根据日本的社会保障方法,小明顺利地从区役所拿到了「生活保障」:每月由国家支付给他14万日元的生活费(合8500人民币),不用纳税,但一旦他具有了任何收入,这笔钱将被停发。

这样一来,小明便从灰色劳动阶层,进一步下降成为「生活保护者」。

小明每月顺利地可以从国家领到一笔生活保障金,似乎过上了随心所欲的退休生活。然而刚刚二十几岁的他,向往的其实是更为广阔的天地。他想要去国外试试自己的运气,便偷偷攒了几个月的钱之后,买了一张飞往泰国的机票。然而在办理护照的时候,他却被区役所的人拦了下来:

「你还有钱进行国外旅行,这是奢侈行为,不符合最低生活保障申领标准。」

这样一来,他的生活保障也被停发了,同时之前攒下的旅行经费也都被政府没收。在自己租住的房间里一筹莫展了2个月之后,房东因为房租欠费,将小明赶出了公寓。手里只剩下一个欠费手机,一台3DS,一个旅行袋,以及几件换洗衣服的他,顺理成章地来到了池袋西口公园,成为了默默无闻的无家可归者中的一员。

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记录,就是他曾经住过的那间公寓的欠费记录。从此之后,这个世界上便再也没有了关于小明的任何消息。即使是几年后,他喝醉酒后一头栽进了隅田川,警方在千住大桥下发现了他泡得肿胀的尸体,也只是在无名尸体的登记簿上增加了一个数字。

看着小明的故事,如同回顾了《被讨厌的松子的一生》这部片子。然而这个故事中的每个片段,其实都来源于真人真事。

前几天跟朋友们聊天,也说到了这个话题:日本社会的界限。我们之前聊到过的「御宅族」「家里蹲」和「网瘾少年」,想要成为他们,其实都需要有一定的实力才行——如果没有家里留下的家业,哪个青年能够在家蹲上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

相对来说,普通人一旦掉下了「一般社会」的这条线,那么必须通过个人超乎寻常的努力,才有可能再次回到「一般社会」中来。如果运气不好的话,那么就只能拼命地维持,才不至于让自己越陷越深。

尽管这番话跟很多日本人聊起来,大家也都纷纷表示同意。但之后,随着我知道的越来越多,我才明白,这段话只是我理解得太浅的结果。

因为太多太多这些人群的「堕落」的原因,其实都是自己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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