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人口過剩就人命不值錢?因為尊齒就得聽任老人無恥?因為皇帝曾經喪權辱國就讓主席凌駕一切?因為八國聯軍燒了圓明園就得服從「四項基本原則」?
假如這些也算爭議的話,那麼都要由子彈來裁決,而子彈果真呼嘯而來,木樨地的飲彈者卻是一聲「橡皮子彈」的慘叫——無奈林昭媽媽被逼為女兒遭槍決而支付五分錢子彈費的驚人細節,仍不能驚醒這樣的懵懂。可是,一旦「反右運動」的陣前主帥,搖身一變為「改革總設計師」,我們還來不及去釐清這筆帳,又要繼續為他的「開放設計」,而支付江河斷流、草原沙化、森林消失、食品有毒甚至延禍子孫後代的代價。
說來淒涼,我們或許是「亡國滅種」的冤大頭,叫它討了二百年的債,否則我們不必慌著強國忠黨或改造民族,以至滅絕了單個的人,而人口卻從四億增長到十二億。六十年裡中國埋頭生產「反革命」,幾無科學發明,卻精於羞辱、折磨之術的鑽研,內含多項世界之最,假如吉尼斯大全肯收錄的話。
「與人奮鬥」因發達成一門哲學而「其樂無窮」,這一次我們倒是不屑於俄羅斯的「靈魂」拷問,因為我們有「民族魂」魯迅的專利「靈魂療救」,並在毛澤東手裡發揚光大為「靈魂深處爆發革命」,因為紹興的阿Q穿越時間隧道,終於跟雷鋒握上了手。
在這種國度裡,抗議是一種「群膽文化」,悲痛才能聚眾,「清明」由此變成一個「政治哀悼節氣」,而「覺醒」總是在一個「好人」死了之後。七六年一月的寒冷清晨裡,我躺在豫北農村冰涼的被窩裡,被廣播裡的哀樂,催得濁淚滿枕巾。其實大家都跟我一樣,主要是在哭自己,只不過找到一個政治理由才哭得出來。「十里長街送總理」幾乎是一個街頭運動的新創造,但十三年後又去重複一次,至少是很沒有想像力;而統治者更沒有想像力,以為推倒前朝宮牆,擴出一個巨型廣場來,它只具有萬眾雀躍歡呼萬歲一項功能,殊不知造神的空間,恰好是最佳的滅神場所。
盛世/鬼打墻/李叔同
不過,苛政不會錘煉叛逆者的智慧,毋寧只煎熬了他們的焦慮。異想天開的「民主一舉成功」,大概不過是「解放全中國」、「全國山河一片紅」的翻版,乃是由「叫你永世不得翻身」未預期地馴化出來。
即便聖雄甘地的「非暴力主義」,似乎都用錯了地方,儘管這是二十世紀所能提供的不能再好的和平抗議模式,無奈共產黨豈有英國殖民者的「婦人之仁」?至於文革的絕食,那原本就是中南海裡那個梟雄玩於股掌之上的雕蟲小技。中國七個星期的浩大抗議,啟動了蘇東波崩潰浪潮,卻在本土鉤起二十年更冷酷的壓制。這個更大幻滅,使中國知識份子的脊梁骨愈加缺鈣,而我們或許只能遺憾,那為中國異議者所能使用的抗爭模式,這個世界還沒來得及打造呢。
這六十年,卻把俄國人巴枯寧最早預感的"黃禍"幻覺,落實成真——鴉片戰爭輸入的西方技術與中國人的原始奴性相結合,撫育兩億五千万勞力,日工資一美元,只是沒有再拖著一條辮子而已,也非"亞洲四小龍"同日而語,卻由"新儒家"早就預備好一頂"儒家文明現代化"的桂冠,偏又遇上亞洲當紅而歐美衰退,於是它的胃口,就是全球訂單和買斷全球,於是它便可以綁架酒色財氣的神州,又贖買昏頭脹腦的華爾街,迎來一個油膩膩的「盛世」。
假如歷史可以「假如」——假如譚嗣同沒有把光緒手詔交給袁世凱,假如陳獨秀出了北洋監獄後沒跟李大釗去樂亭,假如一九一九年初毛澤東沒能從上海碼頭赴法留學的人群中溜掉,假如在四川阿壩的葉劍英沒有截獲張國燾的電報,假如胡宗南的軍長劉戡在延安王家灣追上了毛澤東,假如一九六一年彭德懷去美廬求見時,毛澤東沒有睡覺,假如文革中毛澤東沒有特意留下鄧小平的活口,假如林立果小艦隊用高射炮平射擊中了主席專列,假如八九年四月下旬趙紫陽不去平壤,假如五月份柴玲被人私下串線見了鄧小平……這六十年會不會稍有不同呢?
恐怕,它依然是近代二百年的邏輯後果、五四近百年的自然延續。你瞧,無論全盤西化還是「以俄為師」了一個多世紀,我們居然哪兒也沒去過,還是在祖先設下的歷史循環圈裡「鬼打牆」,設若西太后還魂於鄧小平,趙紫陽就是光緒了,那麼誰是袁世凱呢?惡的歷史,竟如此輕易地重複了一次,而我們卻不可能在六十年裡,再找到梁任公的如椽大筆、陳獨秀的曠世呐喊、胡適之的冰潔清醒……
忽一日,聽網上飛來一支小曲: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這來自上個世紀初的音調,好像有上千年的塵埃,卻又分外的清新、悠揚。歌詞的韻味,貼近千古絕唱的唐詩樂府,又很像徐志摩的散文。有人考證,那曲調原是一首美國通俗小調,歌詞則是濃縮了《西廂記》的某個折子,竟然成為現代中國晨曦中的一曲"陽關三疊",然而淒迷之處,是李叔同在《送別》無法送別的一切。輪到我們來送自己的「六十年」,則仿佛沒有甚麼值得送一送了。
——作者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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