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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21 May 2023

胡漢碰撞融合


華夷之爭,在中文和中國歷史語境中即「胡漢之爭」,我在議論台灣名醫兼暢銷書作家陳耀昌的「百越密碼」時寫道:
『關於「華夏與百越」,還有另一種劃分:「蒙古人種」與「馬來人種」,總之也是南北兩個人種,所以在喜馬拉雅山南麓分道揚鑣,走到南方去的就是馬來(百越),走到北方去的就是蒙古(華夏)。那麽,蒙古高原乃至俄羅斯草原上的胡人呢?他們稱為「突厥」,無疑也是蒙古人種,但是不屬於漢族,「胡漢之爭」毋寧是這個大陸板塊上兩千年歷史的主題。』
「胡漢之爭」這個亞洲大陸上兩千年的主題,自然也是所謂史學之眼,中古史的重中之重,其大家非陳寅恪莫屬,他早在四十年代所著《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就指出胡化、汉化问题实际上是胡汉文化的对立,判别胡人和汉人是以所受文化,而不以种族和血统为依据,并一再告诫治史者:「此点为治吾国中古史最要关键,若不明乎此,必致无谓之纠纷。」史家陈寅恪的「民族和文化」之眼,在今日中國學界恐已廢弛,因為習近平對待中國西北乃至中亞的政策,已經倒退到種族糾紛與壓迫。
唐朝人对河朔地区「胡化」现象多有觀察者是杜牧,如《唐故范阳卢秀才墓志》:「自天宝后三代或仕燕或仕赵,两地皆多良田畜马,生年二十未知古有人曰周公、孔夫子者,击饮酒策马射走兔,语言习尚无非攻守战斗之事。镇州有儒者黄建,镇人敬之,呼为先生,建因语生以先王儒学之道,因复曰:自河而南有土地数万里,可以燕赵比者百数十处,有西京东京。……(入王屋山)始闻《孝经》、《论语》。」這都说明当时社会文教之浅薄,河朔地区尚武轻文。杜牧的论述,也被司马光收录到《资治通鉴》中。
自然,唐代史料對陈寅恪影響很大,1942年他完成《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其上篇《统治阶级之氏族及其升降》中分析中央与河朔集团关系时,指出河朔地区与中央存在着严重的文化对立,由此得出结论:「唐代安史乱后之世局,凡河朔及其它藩镇与中央之问题,其核心实属种族文化之关系也。」
他指出,漢魏西晉時為文化水平很高的河朔地區,在唐玄宗文治燦爛之世卻轉變成了胡化地域的原因,是由民族遷徙造成的。遷徙於河朔的少數民族主要由兩部分構成,其一是東北少數民族 ;其二是西亞人,「中亞羯胡必經由中國西北,而漸至東北」,中亞胡人東遷有三個重要的時期,「其遠因為隋末之喪亂,其中因為東突厥的敗亡,其近因或主因為東突厥之覆興。」分析中亞胡人乃陳寅恪用力最多、文章篇幅最長的研究,他通過爬梳大量有關河朔將士族屬的記載,並結合他們所具有的共同特征——勇健善戰、善於經商,判定康、安、石等姓均為中亞月氏胡種(昭武九姓)。
他根据中古时代多民族文化碰撞融合的史实,提出了著名的「关陇集团」、「山东集团」、士族门阀社会、「胡化说」等新史学概念。在陈寅恪看来,中国在魏晋南北朝隋唐这数百年里都属于门阀社会阶段。门阀家族势力的盛衰,对王朝的兴灭有着根本性的影响。例如,形成于西魏时期的关陇军事贵族集团,就是解读西魏、北周、隋、唐历史的一把钥匙。关陇军事贵族集团是关陇地区胡汉大融合的产物,令人惊叹的是,北周、隋朝、大唐的统治者都出身于关陇集团。该集团开创的「关中本位政策」,一直影响到唐朝。而在唐朝,不仅有四方少数民族汉化,也有河朔汉族百姓「胡化」的现象。陈寅恪的研究對中古史有框架性影響。
在崇奉中華傳統的錢穆眼裡,漢胡之爭即華夷之變,他說得很沉痛:
中華之受制于異族,有三期焉: 一曰五胡,再曰遼、金、元,三則滿清。當元嘉之末運,一時名流勝望,相繼南遷,其留而在北者,猶守舊轍,務經學,上承兩漢之遺,皆南士清玄之所鄙吐而不道者。然而胡姓之貴,受其燻陶,綿綴不絕,卒成周、隋之治,下開唐基,此第一期也。遼、金用漢人,僅保所掠而已。元人挾其武疆,最鄙漢化為不足尊,其治無可言。時則中華之文運幾輟,然譬如嚴冬雪虐,枝葉雖辭,根賅無傷也。故明人之學,猶足繼宋而起。滿清最狡險,入室操戈,深知中華學術深淺而自以利害為之擇,從我者尊,逆我者賤。治學者皆不敢以天下治亂為心,而相率逃于故紙叢碎中,其為人高下深淺不一,而足以壞學術毀風俗而賊人才。…說者猶謂滿清入關,足為我所同化,政權雖移,中華之文運依然,誠淺之乎其為論也。』(『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引論』)
當然,陳錢兩位大家皆斷言,安史之亂使盛唐嘎然而止,中華文明始有越變越南的趨勢。
四、「永恆的壓力」
余英時教授分析胡漢之爭,更延伸到向海洋發展的新命題:中國的文明,為什麼呈現了一種從黃河流域向長江流域擴展,又向海外擴展這麼一個長達一兩千年的態勢?這就是因為受到了北方游牧民族的擠壓。大家都知道這個基本的歷史常識。從漢朝時,北方就有匈奴人,南北朝的「五胡亂華」,北方的游牧民族,一直擠壓黃河流域以及後來的長江流域的農耕民族——漢族,長達一兩千年,將中國文明往南、往東擠壓。來自北方的壓力,在中國的發展過程中,稱得上是個「永恆的壓力」,就是在將來也還會遇到。
『非常概略地講,政治史的背景是內陸亞細亞的少數民族(中國史上所謂「胡人」)從漢末以來此起彼伏地向中原漢族政權施壓力,把北方的中國人不斷推向東南沿海地區。東晉和南宋的兩次所謂「南渡」便對中國人口從北向南遷徙起了最重要的作用。例如今天台灣新竹的饒平林氏宗族,其祖先最初是在東晉初年從北方南渡到福建,成為閩林的一世始祖,後來在南宋之末又由福建汀州遷至潮州饒平。林氏後代最後在乾隆年間渡海來台。(見莊英章、周靈芝「唐山到台灣:一個客家宗族移民的研究」,收在《中國海洋發展史論文集》,中央研究院 三民主義研究所,一九八四年)舉此一例,即可見台灣的發展史並不真的是從十七世紀初年才開始的,其中有些因素甚至必須上溯到一千五、六百年以前。』(《海洋中國的尖端――台灣》)
所以我在普林斯頓遇到余教授,他對我說:「你說中國文化沒有海洋文明,這種看法是值得商榷的,」余教授說得很客氣,「但是我很贊成你提出的關於海洋文明和內陸文明的矛盾。」他認為,中國文明是從黃河流域發源的,南北朝以後重心移向長江流域。我們一般談中國文明談到這裡,就不往下談了。他說,宋以後,特別是明清以後,中國文明向整個太平洋地區進行發展和開拓,但本土的中國人談得很少。整個南洋的開發,以及現在南洋諸國的早期歷史,都跟中國的移民、中國海外社會的發展有關。中國宋代以後,中國向太平洋的發展,實際上就是中國的海洋文明。但是中國人自己不談它,只談長江、黃河。
五、中国的「高科技」武裝成吉思汗
中國自身的歷史上,中亞的含義非常慘痛,其中包括公元一千年之際世界最領先的中國宋朝,居然滅於落後的遊牧民族。华裔史学家孫隆基的絕妙詮釋是,宋代的科技文明武裝了蒙古的全球征服:
『在这里,正是提出当时世界「第一军事大国」宋朝为什么灭亡的第二重解释之处。宋代的军工业,如炼钢和火药之用于战争,其成果很快就为敌手所分享。中土的军队逊于游牧民族者主要在骑兵,因此宋代大规模生产的钢铁多用在装配步兵的盔甲、强弩和装甲战车方面,它们配合城墙,基本上是采防守战略。发达的炼钢技术到了金人手里,就设计连人带马全部用钢铁包装的拐子马。北宋的火药武器还在燃烧弹阶段,抵御胡骑的效用不大。到了南宋时代进展至爆炸弹药阶段,但此时的发明已非宋人的专利。用铁壳内装火药的「震天雷」——即世界史上第一种榴弹——是金人发明的。最早的管形射击武器——亦即是枪的前身——是金人用纸筒做的「飞火枪」,南宋为了对付蒙古,于1259发明「突火枪」,用巨竹为枪筒,用火药射出「子窠」,乃子弹的前身。灭宋以后蒙古人用金属管子代替竹筒。
从公元十一到十三世纪,宋/辽/金/西夏/蒙古之间的长期「战国」状态,是当时世界「高科技武器」的实验场所。后来蒙古以世界上最优秀的铁骑,配合第二千年初期东亚战场的战争科技——火药和宋人发明的世界上最早的化学武器如「毒烟」,等等,横扫欧亚大陆无敌手。当时的蒙古人只有一百万人左右,比宋朝的军事部门还要小,却几乎征服了全世界。』
他還指出更奇異的一點:
蒙古军西征把中国的「高科技」西传。尤其是火药武器来到欧洲,其水平又往上翻了一番,从此欧洲在这方面领先至十六世纪初,西欧人将最新型的火炮装在战舰上,配合中国发明的罗盘,开始征服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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