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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13 June 2024

顏純鈎:睽違百年的畢業禮,見證東西文化之優劣——從民國才女林徽音重獲學位說起


早前看到一個視頻,是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韋茨曼設計學院的畢業禮上,賓州大學向她的老校友﹑中國民國才女林徽音正式頒發她的建築學學士學位。今年是林徽音誕生120周年紀念,也是她到賓大求學一百周年,這個補授學位的安排,表達了賓州大學對這位遠自中國來求學的前輩學人的敬意。

事後,前央視報道記者柴靜也做了一期林徽音的節目,柴靜全面細述了林徽音精采而苦難的一生,資料非常好,很多難得一見的歷史照片。

林徽音當年沒拿到正式建築學位,是因為當年賓州大學建築系不收女生,今日補發學位證書,是對當年制度的更正和補救。這種事在我們中國人看來,簡直有點小題大作。人都死了百年了,還補發個證書作什麼用?

這就是東西文化根本不同的地方,我們的傳統是講實用,他們的傳統是講規則;我們追求的是名利,他們在意的是是非

賓州大學這個破格的安排,體現了美國文化中對人﹑對事實和對歷史的尊重。在他們的文化語境裡,對人的尊重不只是對他個人利害的關照,也不是基於他對母校的貢獻,而是他作為一個個體,對他的人格與價值的尊重。對每一個學生都用同一個標準,對在生與去世的人都有同樣的懷抱,這是西方人本主義的傳統,這種傳統在中國文化中相當稀薄。

尊重事實也是西方文化的重要依據,只要是曾經發生過的事實,就是不可否認的,不可以任何理由輕易抹煞事實是一切判斷的基礎,任何判斷都不可以離開事實去推斷出來,先有事實,才有關於是非利害的認知。這與中國文化又是大相径庭的,中國人可以單憑立場好惡,就無視甚至否認事實的存在,所謂事實,都要服從利害的考量。

至於對歷史的尊重,這也是我們中國人最輕忽的。歷史是可以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從前發生的事,依政治需要隨時可以改寫,今日發生的事,明日就可以顛倒來說。古人說以史為鑑,但我們那面歷史的鏡子是變形的,可以照出不同的影像,今日一個樣,明日又是另一個樣,而且我們認為,歷史這樣不斷被修改正是一個‘正常社會’需要的。

一個社會如果失去對人﹑對事實與對歷史的尊重,這便是一個可以任人擺佈的社會,這種社會便是最容易誕生獨裁者的沃土。因為獨裁者之存活,便建立在對所有人的不尊重,對一切事實的否認,對歷史的任意改寫。

中國人要改變自己的命運,要重新設計自己的國家,一定要先從這些基本觀念上作出徹底的反省。林徽音重獲賓州大學建築學系畢業證書這件事,啟示我們去思索東西文化的差距,我們在根本上就錯了,要解放自己,先要從文化基因的根子上去尋求改變。

作家舒非女士曾寫過一篇文章,標題是「林徽音和冰心」。她編輯過林徽音選集和梁思成的《中國建築史》和《圖像中國建築史》,對林徽音的身世非常熟悉。

舒非在文章中提及林徽音和梁思成自美國學成歸國後,一直從事中國古代建築的田野調查和學術研究,可以說是中國建築歷史與科學研究的開拓者。自1937年起,兩夫婦用九年時間踏勘十五個省二百多個縣,調查拍攝和測繪2738處唐宋元明清各代遺留下來的古建築遺址,他們的科研成果,凝聚成《中國建築史》這本劃時代著作。因為生活清簡﹑工作條件惡劣,林徽音肺病復發,由此種下未能長壽的前因。

林徽音1955年去世,雖已經歷中共泛政治為虐的時代,幸虧未趕上反右和文革;梁思成1972年去世,當正文革狂熱中,他被批鬥抄家,身心巨創。民國時代一對令人「只羡鴛鴦不羡仙」知識精英,雖然留下了不朽的專業貢獻,但他們的身世仍然令人欷歔。

中共獨裁體制糟塌了多少精英,戕害了無數平頭百姓。中共惡行的源頭,正是共產主義思想中那種對於基本人性的鄙視。只有黨性沒有人性,只有「共同的事業」沒有個人的追求與價值,只有革命的幻覺沒有個人的理想。作為生命個體的人,在中共的語境裡是沒有價值的,人的價值要體現在他對黨的價值之上,這是中國人近一個世紀以來最荒謬的認知,至今還有很多人活在這個紅色太虛幻境裡。

民國人才輩出,群星輝耀,那是中國新生時代的萌芽,可惜陰差陽錯,中國最終還是被共產主義鵲巢鳩佔了。這是我們民族的悲劇,有其必然性與偶然性,值得我們好好反思

(我將舒非的文章貼在下面,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看看)

林徽因和冰心
©️ 舒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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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民國範兒,在閩籍女作家之中,最鼎鼎有名的莫過於林徽因和冰心。她們是那樣相同,又那樣不同,她們曾經是朋友,後來卻反目成仇,故事令人唏噓也充滿戲味。
冰心生於1900年,林徽因1904,冰心是大姐年長四歲。冰心1999年去世,這位「文壇祖母」活了將近一個世紀,而她的對手林徽因早她44年就已去世了,林徽因這位才貌雙全、顛倒眾生的大才女1955年去世時年僅51歲。
在上個世紀初中國這樣封建、重男輕女的時代,兩個女子都非常的幸運,不僅生在名門大戶,而且都是有地位有知識有文化的家庭。林徽因的父親是外交官林長民,冰心的父親謝葆璋是民國政府海軍將領。難得的是兩位都是父親的掌上明珠。做過掌上明珠的女兒們都深有體會,那是何等的窩心甜美和幸福,終生受用。
同樣是閩侯同鄉,冰心和林徽因的長輩早已交集過。冰心出生的舊居,還是謝家從林覺民那裡購買的,《與妻訣別書》的作者、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的林覺民正是林徽因的叔父。
在那個絕大部分中華女子都還是文盲的年代,這兩位天之嬌女已經赴美留學,冰心1923年赴美,到威爾利斯學院攻讀英國文學,獲碩士學位,著名的威爾利斯學院也是宋家三姐妹求學的地方。林徽因遲了一年即1924年和未來的丈夫梁啟超長子梁思成一起赴賓夕法尼亞大學讀建築,居然當年連美國的建築系也還不能收女生,後來林徽因以美術學士畢業,並旁聽建築系課程,因成績優異而成為建築系助教。及後雙雙再赴哈佛深造。
我看過冰心和林徽因在美國一起野餐的一張老照片,那個時候兩個二十來歲福建女生仍是老友鬼鬼呢!而冰心的未來丈夫吳文藻和梁思成既是同窗還是室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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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一比林徽因和冰心的樣貌和才氣——這也許不大公平,假如是兩位才子就簡單得多,只比才華就夠了,可是她們是大才女,人們禁不住要拿她們的樣貌來說事,不能免俗。
回想我第一次看到林徽因照片的感覺,立馬驚為天人:世間哪有如此清純脫俗、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集高貴典雅靈氣和書卷氣於一身,眉目如畫貌美如花。那是八十年代初,《人間四月天》要晚十幾年才開拍,陳丹青等人應該還在紐約,議論民國範兒的熱潮還未到來。我為什麽會看到那些老照片?那時我在香港三聯書店做編輯,手上拿的正是一部林徽因選集書稿。
林徽因的詩文並沒有像她美麗的容顏那樣給我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我後來真正佩服和非常感動的是她和梁思成從1937年起,用了九年時間,先後踏遍中國十五個省二百多個縣,拍攝和測繪2738處由唐宋遼金元明清各代留下的古建築遺物。抗戰時期呀,偏僻地區的條件是那麼惡劣,「老鼠和蛇常常出沒其間,木床上的臭蟲成群結」,更慘的是連吃飯都成問題。林徽因的肺病復發了,沒有電燈自來水,沒有醫生沒有藥,在重病中苦苦掙扎的林徽因還承擔了大量的工作,她後來的早逝跟這段時期的艱辛和搏命有直接的關係,他們的女兒梁再冰說:「在李莊如豆的燈光下,爹爹和媽媽整理出了他們多年古建築研究的資料,後來成為中英文版本的《圖像中國建築史》,那是用他們的血肉之軀換來的」。
特別幸運的是,我也做過梁思成兩部名作繁體字版的責任編輯:《中國建築史》和《圖像中國建築史》。
林徽因的美貌到了她跟梁思成考察完回到北京,其實已經全毀了。他們的兒子梁從誡回憶:「我的父母也許沒有料到,這一走就是9年。當時他們都還年輕、健康、漂亮,回來是卻成了蒼老、衰弱的病人。」
在網上,年輕的林徽因照片往往跟冰心並列。冰心同時代的民國女作家蘇青比較刻薄,她說:「我從前看冰心的詩和文章,覺得很美麗,後來看到她的照片,原來非常難看,又想到她在作品中時常賣弄她的女性美,就沒有興趣再讀她的文章了」。平心而論,冰心顏值當然不如林徽因,但也沒有蘇青說的那麼醜。
冰心醜的是內心。此話怎說?那就是冰心寫的那篇有名的小說:《我們太太的客廳》,就是這篇小說斷送了林徽因和冰心兩家的關係,也暴露了冰心內心的醜態。
說來也是有緣,我讀這篇小說時也是書稿,它收在冰心的一個選集裡,當年我任職的香港三聯和北京三聯合作,出版了《中國現代作家選集叢書》,裡面有林徽因的也有冰心的。
整篇小說以極盡挖苦諷刺鞭撻之能事,矛頭對準林徽因梁思成以及經常出入林家的名人,這些人我們今天聽來都赫赫有名如雷貫耳:徐志摩、金岳霖、費慰梅、胡適、沈從文、蕭乾等人。將林徽因描寫成一名受男人環繞、愛出風頭、工於心計的女人,將哲學家、詩人、畫家、科學家、學者通通玩弄於股掌之中。集女性妒忌之大成,《我們太太的客廳》應該算是中國現代文學之中妒
意最深的一篇小說。林徽因的反擊是請人送給冰心一瓶山西老醋,讓冰心酸上加酸,醋上加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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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吃醋不是沒有來由的。但凡因妒成恨者都是旗鼓相當者。同樣出身名門,同樣是冰雪聰明的大才女,同樣為首批留學美國的精英中的精英,為什麼一個那麼受異性歡迎,一個沒有。偏偏那些名人都是自己也特別看重的,自己也極希望來往的,竟然全都去了她那裡,全都仰視她迷戀她,對自己看都不瞧一眼,那果真是要搥胸頓足了。
《我們太太的客廳》那樣的毒舌,可是冰心不是以《寄小讀者》《春水繁星》成名的嗎?不是總在極力歌頌愛、歌頌美、歌頌母親、歌頌大海嗎?冰心筆下不是以溫柔、溫婉著稱嗎?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冰心?
我們是讀冰心長大的,內地小學的課本裡經常有冰心,課外讀物也是冰心。可是據說魯迅相當討厭冰心,認為她有時過於「虛浮」和「虛假」;张爱玲曾在文章中写道:「如果必须把女作者特别分作一欄来評論的话,那麼,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梁實秋雖然跟冰心關係不錯,但認為冰心的小詩寫得很爛,完全抄襲泰戈爾;余光中就說過冰心的詩歌不值得學習,因為都是偷懶的意象。解放後因為宣傳的需要,冰心一直非常吃得開,被尊為「文壇祖母」,享受各方讚美。
冰心晚年時終於良心發現,1987年她在著作中列舉五四以來的女作家時公開讚美林徽因,說:「1925年我在美國的會見了林徽因,那時她是我的男朋友吳文藻的好友梁思成的未婚妻,也是我所見到的女作家中最俏美靈秀的一個。後來,我常在《新月》上看到她的詩文,真是文如其人。」她改口說《我們太太的客廳》寫的是陸小曼。當然這是假話。
冰心活了漫長的一個世紀。她說自己不認識司徒雷登,不認識胡適,跟所有國民黨政府的人都沒來往,可是她明明白紙黑字讚美過宋美齡,居然可以躲過反右和文革,難怪有人說,她是女版郭沫若。
冰心有過幾十套房產,但很少人提及,她自己說:「我沒有財產,只有愛。」而梁思成林徽因在李莊時,林徽因生病了,家中無錢,梁思成把陪伴自己幾十年的派克金筆和手錶送到當舖,換回一塊豬肉兩條草魚,他提著菜回家,對病中的林徽因開玩笑說:「把派克筆清燉了吧,這塊金表拿來紅燒。」
林徽因美若天仙又才華橫溢,留學時追求者如過江之鯽,據說婚前梁思成曾問過林徽因:「有一句話,我只問這一次,以後都不會再問,為什麼是我?」林徽因答:「答案很長,我得用一生去回答你,準備好聽我講了嗎?」
這也是民國範兒之中最動人最深情的一句情話,縱觀她短暫的一生,林徽因真的做到了。

23-8-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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