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起,袁世凯走了整整一百年了。
1916年6月初的北京,天气还不算很热,是个如花儿一样的季节 。皇城根下,九门之内,贩夫走卒,引车卖浆,八旗子弟, 遛狗逗鸟,该干啥干啥,与平常的日子没有什么两样。 但袁世凯的新华宫,却笼罩在一片不祥的阴云中。妻妾子女, 高官近臣,衙役仆人,阿猫阿狗,所有的人都心里有数, 那个他们赖以锦衣玉食、飞黄腾达的人, 那个曾一心要成立中华帝国并接受了帝号,准备行君主立宪政体的大 总统,在一片倒袁声中忧愤成疾,眼看着要走了。 他们焚香祷告菩萨,祈求上天,保佑袁世凯转危为安。
一切都没有用。6月6日,袁世凯还是合上了双眼,享年57岁。
我很想知道,在生命倒计时的那些日子里,袁世凯想了些什么。这当 然是个迷,没人能解开的迷。但有一点是可以料想得到的——他很后 悔,后悔看走了眼。
人都有看走眼的时候。但在关键的时间关键的地点和关键的问题上看 走眼,就满盘皆输。
客观讲,以袁世凯倒清所建立的不世之功,不在华盛顿之下。他本来 能够青史留名,结果却身败名裂。其中的原因很复杂,但有一条是肯 定的,他在恢复帝制这事上太自信了,而这种自信是建立在一大堆虚 假现象基础之上的。
袁世凯想做皇帝,也许有一堆能说服自己的理由,但长子袁克定拥护 他做皇帝,却实实在在是做一笔生意,一笔当太子以继承大位的生意 。这事儿有他炮制伪《顺天时报》为证。袁世凯看穿了吗? 好像没有。不然,在这张报纸的事情败露后,他为何勃然大怒, 痛骂儿子"欺父误国"!
他看到1915年12月11日参议院开会通过帝制之日,筹安会的 孙毓筠等带头高呼皇帝万岁,却未必愿意承认孙毓筠是因为在辛亥革 命后不得志才投靠了自己。他更不愿相信, 孙的行为其实也是在做一笔生意。事实上,孙因领有袁世凯慷慨馈赠 的大笔进项(孙自称每月三千元),才能沉湎于鸦片和古董字画, 在京城以豪客自居。
他看到各省督军的劝进电报每天有几封飞来,未必能看到或愿意相信 这些军阀还是在做生意。军阀们关心的只是个人的权位, 只要权位不变,他们不仅不反对变更国体, 还争先恐后想去做开国功臣。事实上,就在袁世凯召见之后, 这些军阀纷纷发出通电,"痛论共和制度之不善, 请袁早日建元称尊"。最后,在一片劝进声中, 各省军事长官由段芝贵牵头,共同上了一个"请速正大位"的密呈。
他看到交通系魁首、被称为财神爷的梁士怡为其恢复帝制,表示要全 力以赴,以策前驱,并提供了推动帝制的路线图。他未必忘了, 梁并不热心帝制。如果不是袁克定向梁士诒摊了牌,梁怎么能选择要 头不要脸?——在袁世凯称帝问题上,梁士诒给交通系人马交了底: "成,不要脸,不成就不要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头之不在, 哪有脸面?"大家选择了要头不要脸。在这里, 生意的成本不过是高了些。
他还看到北京的什么工商请愿团、洋人请愿团,甚至妓女请愿团,乞 丐请愿团,都上街游行拥护他做皇帝,可以说社会各阶层的民意全有 了,却看不到这些乌七八糟的请愿者是经授意专门上街表演的。 表演,说到底,仍是生意。
实际上,袁世凯也在做一笔生意,只是这笔生意做得有点大,大到以 改制为筹码。要换取的利益有很多,其中有一个,就是打破袁家男丁 活不过60岁的宿命。
因此,袁世凯接受的信息固然被过滤,但他选择性地接受信息也毋庸 置疑。筹安会成立后,梁启超发布《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宏文, 一时洛阳纸贵,他视而不见。张一麐自清末便担任袁世凯的机要秘书 ,深受信赖,但在袁世凯帝制最火热的关节, 张氏一反众人的阿谀攀附,力劝袁氏勿跳火坑,他听而不闻。 他喜欢那些拥护效忠的声音,他听到的看到的都是表忠心、 献忠心的动人场面和景象,要多热情有多热情,要多真诚有多真诚, 要多动人有多动人。
然而,一旦蔡锷将军在云南首义,所有人都作鸟兽散了。当初发表通 电拥护袁世凯称帝的各省军阀,都纷纷加入到倒袁的行列。 杨度后来加入赤党,孙毓筠写了悔过书——没人逼迫他, 是自己主动写的。当初那些向袁世凯表的忠心呢?如果不是被狗吃了 ,也是扔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不要讥笑袁世凯,古今中外,没有哪一个独裁和准备独裁的人不喜欢 人们对自己效忠,表忠心,献忠心。这些人的共同特点是, 把人们对自己的效忠当做春药吃。
不要讥笑并非等闲之辈的杨度,严复、刘师培等筹安会"六君子"及 后来统称的"十三太保"。20世纪存在主义哲学的创始人和主要代 表海德格尔,曾带领960名教授公开宣誓支持希特勒的政权。 在这方面,我们本土一些如雷贯耳者,既不输于外邦, 也不输于前人。
不要讥笑在袁世凯称帝问题上全国各省军阀和头面人物,或秘密递呈 效忠折子,或公开发出效忠通电,是多么不堪。在表忠心这类勾当上 ,没有最俗,只有更俗,没有最荒唐,只有更荒唐,没有最无耻, 只有更无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说到底,大家都是把表忠心当做了生意,区别仅仅在或主动或被动罢 了。主动者看到的是机会,是加官进爵,超额利润。 被动者有的是被哄骗上场,有的是被挟持出台。
主动表忠心,这是一笔生意。生意场上,脸要厚,心要黑,调门越高 越动听,越能把假货劣货卖出去。本来,按照常情、常理、常识, 忠心不需要表,就如同儿女不需要对父母成天念叨自己孝顺一样。
但有人就是能说的出口,就是要把忠心表出来。只能有一个解释,他 们是在表演,在做戏、作假。做戏当然不能当真,所谓婊子无情,戏 子无义。至于作假,也讲功夫,要做到以假乱真,问题是,假作真时 真亦假。末了,一袭皇帝新装,一个蹩脚童话。
从本质上讲,表忠心是一门生意,"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 ,皆为利往",有赚头,干,没利,散。以利相交者,没有哪一桩能 靠得住。
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一句话,忠心是不需要表的。只要表,不 是为利益驱使,就是摄于淫威。在这两种情况下表出的忠心,如同露 水,见阳光就蒸发,如同雾霾,遇暴风就吹散,更同狗屎,一钱不值 ,臭不可闻。
阿克顿勋爵在十九世纪后期先知般地预言:"只要某个单一的目标成 为国家的最高目的,这个国家走向专制就是不可避免的。" 套用这句话,当一个国家只允许因而也只有表忠心一个声音,或者把 表忠心作为主旋律,往轻了讲,这个国家,就处于一种不正常的状态 。
谨以此文,纪念因被表忠心而砸了锅的袁世凯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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