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宋以来,产生了一种新的国民心态——清流心态,深刻影响了中国外交的走向。清流心态在朝廷和社会的代表人物被人们目为清流派。清流现象是"愤青"现象的历史源流,"愤青"现象是清流现象在当代的"变种"。鸦片战争爆发前,曾国藩在回答其恩师、军机大臣穆彰阿提问时就说:"自南宋以来,君子好诋和局,以主战博爱国美名之风兴起,而控御夷狄之道绝于天下者五百年矣。"后来,曾国藩在给李鸿章的信中又说:"自宋以来,君子好痛诋和局,而轻言战争,至今清议未改此态。"(《曾国藩全集・书信十》)为什么宋代会产生清流心态,为什么"愤青"现象在中国外交史上千年不绝呢?
一是对宋朝重文轻武、主和厌战政策反思和反弹的结果。作为世界经济大国的宋朝不等于安全大国,"靖康之难"后,国民心态发生变化,作为对朝廷重文轻武、主和厌战政策的反思和反弹,男人被要求宁战不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清流心态由此产生。岳飞冤案发生后,一些人又将主和与卖国投降画等号,令清流心态进一步加剧。
二是中国封建社会从兴盛到衰落的历史趋势的产物。唐代进入中国封建社会的鼎盛时期,此后,封建社会开始走下坡路。西方列强用炮火轰开中华帝国封闭的大门后,一个个不平等条约令不少汉族士大夫痛心疾首。"愤青"们不乏爱国之心、报国之志和护国之勇,然而缺乏谋国之智。"愤青"心态产生的心理基础是对国家遭受外来侵略的愤恨,是一雪耻辱的渴望,是早日实现富国强兵的满腔热情,但这种愤恨、渴望和热情是以激情为依托,以道义为诉求,而非以理性为依托,以实力为诉求。三是夷夏之"防"传统观念根深蒂固的影响。夷夏之"防"理论是中国古代主张严格民族界限、尊崇华夏、鄙薄其它民族的理论。具体表现为对异族人保持警觉、防备,还有禁止与外族通婚等;禁止我方先进文化传入外族,也警惕外族不良风俗对我方的影响干扰。在中国,严夷夏之防的观念出现得很早,它注重强调夷夏之间的文化对立,强调中原文化的绝对主体地位。因此前人往往认为夷夏之论有大族沙文主义与民族歧视倾向。具有清流心态者同时具有极强的文化自尊心,政治上趋于传统保守,骨子里拒斥西方文化,习惯于居高临下地看待中外关系。四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缺乏妥协文化。没有妥协就没有外交。长期以来,人们把"妥协"作为一个贬义词来对待,甚至把"妥协"和"投降"相提并论。妥协文化的缺失导致中国缺乏谈判的文化,导致外交上难免出现走极端的现象。外交本要协调多方面利益关系,平衡各种利益矛盾,这就必然有妥协。妥协太多地体现在外交中,它是一种外交艺术,是以暂时或局部的让步来换取双赢,来保障长远的利益。顾维钧说:"办外交,要会争,也要会让。当争的时候必争,当让的时候也必让。只争不让,那就是下命令,强迫对方接受我的命令。""愤青"们在外交上主张强硬手段,反对任何妥协,遇到中外冲突即强烈主战,喜欢唱高调,在爱国(当时名之为"为了社稷")的口号下,常常把主战等同于爱国,把主和等同于卖国,将必要的妥协和无原则的退让混为一谈,打不下去不得不谈判时,对将军们在战场上拿不到的东西,则希望外交家们在谈判桌上能拿到,否则谈判之人很容易被批为"卖国"。以晚明为例,直到亡国的最后时刻,崇祯皇帝才意识到"策辽事者,不宜战而宜和也"。可惜这只能是后知后觉,已于事无补。当时明廷上下缺乏议和的环境与气氛,明朝始终未给议和创造必要的条件,主持议和者包括皇帝在内从未展开有关议和大政方针的讨论,纠正以至批驳一些模糊认识及错误论调,以统一朝臣的思想,因而始终未能形成议和应有的气氛。相反,传统的所谓天朝大国不可冒犯的传统观念始终占据上风。主持议和的人无一不身负恶名:兵部尚书袁崇焕终以"谋款通敌"之罪被磔(读"zhé",是古代一种把肢体分裂的酷刑),支持袁崇焕的阁臣钱龙锡也以"密谋主款"之罪长戍不赦。杨嗣昌主持议和,弄得举朝哗然,群起而攻之。而陈新甲与清议和事暴露后立遭杀身之祸。这种攻击、反对议和的声浪经久不衰,形成了一种强大的舆论压力。在这种压力下任何正确的议和主张都难以畅行。顾维钧亦以为中国的事情难办,尤其外交难办,原因就在于人们拒绝妥协,喜欢清谈者太多,老是狮子大开口。他曾说:"中国的外交,从巴黎和会以来,我经手的就很多。所犯的毛病,就是大家乱要价钱,不愿意吃明亏,结果吃暗亏;不愿意吃小亏,结果吃大亏。"又说:"群众组织起来大游行或组成代表团对中国的代表们施加压力,常常造成灾难性的后果。"(杨玉清《我所知道的顾维钧》,载于《文史资料选辑》)五是清谈误国历史遗风的影响。清谈的兴起,大抵由于东汉末年党锢诸名士遭到政治暴力的摧残与压迫,一变其具体评议朝廷人物任用的当否,即所谓清议,而为抽象玄理的讨论。启自郭泰,成于阮籍。陈寅恪说:"清谈误国是西晋灭亡的原因之一。"陈寅恪,万绳[楠(整理),《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贵州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西晋灭亡了,清谈误国之风并没有随之消亡。明朝亡国同清谈误国之风分不开。崇祯皇帝死后不久,大清摄政王多尔衮给南明的史可法写信,痛斥晚明的清谈误国之风:"晚近士大夫,好高树名义,而不顾国家之急,每有大事,辄同筑舍。昔宋人议论未定,兵已渡河,可为殷鉴。"(蒋良骐《东华录》,中华书局1980年版)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你们明朝的干部根本不考虑国家利益,就喜欢唱高调、讲大话,哪怕火烧眉毛了,还慢条斯理地穷白话,作个决定比盖栋楼还慢。当年北宋研究对策还没散会,金军就渡过黄河了,你们咋就不长记性呢?当然,当代社会"愤青"现象的产生还同狭隘民族主义、极端民族主义的影响有关。民族主义情绪的影响百年来在中国不容小觑,而就全球来看,冷战结束之后,意识形态并未终结,民族主义业已取而代之成为最有影响力的因素。狭隘民族主义、极端民族主义者都是以爱国主义的面目出现,具有极大的迷惑性,带有绝对的不可置疑性。他们骨子里认为本民族利益天然高于一切,从而使"爱国主义"在一些时候、一些地方变成盲目的、狂热的情感,有时甚至演变成了"害国主义"闹剧、悲剧。
科学认识中国千年外交史上的"愤青"现象,一方面,要认识到"愤青"现象是外交运作的民意基础,善加利用可以作为外交谈判中的一张牌;另一方面,又要防止其限制外交运作的空间,对实现合理和必要的妥协形成牵制,也就是从"左"的方面对外交运作形成干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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