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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8 August 2019

港台老派文人那里,有传统中国人的样子

01
19年前,也就是2000年,李安的电影《卧虎藏龙》上映。
在第73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卧虎藏龙》获得包括最佳外语片、最佳艺术指导、最佳摄影、最佳原创配乐四大奖项,成为历史上第一部获奥斯卡奖的华语电影。
这部电影古韵悠长,让全球看到了过去中国人的样子。 在李安构思下,我们再次看到了昔日中国人身上那种飘逸,精致,侠气和内心原则。
李安曾说:
我一辈子都是外人,在台湾是外省人,到美国是外国人,回大陆做台胞,反而在电影的想象世界里,觅得安身之地。
后来的十年里,大陆这边,张艺谋拍了《英雄》、《十面埋伏》,冯小刚拍了《夜宴》,陈凯歌拍了《无极》,姜文拍了《让子弹飞》。他们拍的都是过去的中国人,都拍走样了。
电影里的人尽管穿着古装、长衫,用过去的长剑、酒杯,男人骑着骏马、女人涂胭脂,但他们的脸上,眼神里,完全看不到过去中国人的精气神。
大陆的导演拍不出中国人的样子,反倒是李安这样常年寄居在海外的华人,拍出了那个由竹林,湖水,内心节制构成的中国。
过去的中国,经历了几十年的文化断层,八十年代全民知识重构,过去中国人的样子分崩离析。 而那些漂泊海外的华人,阴差阳错地躲过了文化断层的冲击,意外续上中国人的文脉。
十几年前,中国开始探讨,究竟什么是中国人的样子?
最后人们发现,过去中国人的样子,就像《卧虎藏龙》里的李慕白、俞秀莲:
温良恭俭,重道义,知廉耻,既有野蛮生长的活力,又有学养护身的雅致
《卧虎藏龙》俞秀莲、李慕白
02
中国人自古有武侠情怀,迷的不是里头的打打杀杀,而是中国人有分寸,有神采,有气象的样子。 但从六十年代开始,由于历史原因,人们对过去中国人样子的向往,只能去海外华人身上找。
过去三十多年里,中国文人无比迷恋西来的文化,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拉美的马尔克斯,德国的尼采,奥地利的弗洛伊德,美国的福克纳、海明威,法国的加缪、卢梭。而自汉唐至明清,自司马迁到张岱、蒲松龄、曹雪芹他们骨子所流淌的传统,被忽略和遗忘。
在当代的文人里,典型代表的70后许知远。他毕业于北大,二十郎当岁就出了第一本书,成为作家。接下来他又开书店,做记者,给中国最有名的报纸当主笔,到四十多岁又因做节目红遍全国。
许知远
同代的读书人里,他算是最体面,最有文化修养的。无论是国内外文学经典,还是经济、政治、历史等综合领域,都能侃侃而谈。
这些年,他写了一系列知识分子的书,《那些忧伤的年轻人》《时代的稻草人》《中国纪事》《我要成为世界的一部分》《这一代人的中国意识》等,永远以精英的视角,对这个社会保持批评和质疑。
像许知远这样,可以出书,可以做生意,可以获得赞美,获得社会地位的,在当代文人里已经算是“成功”。但在06年,他到香港见到蔡澜,第一印象:
跟蔡先生比,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野蛮人。
两人相见的那天,七十多岁的蔡澜,穿着一袭料子很好看的黑衣,拄着一支精美的拐杖,银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见到许知远,微笑、寒暄、握手,处处都有着过去中国人的待人接物,有分寸感,有克制的热情。和蔡澜接触后,许知远感慨道:
我们对过去人身上那种,典雅的东西,有分寸的东西,都已经被破坏的一干二净。
蔡澜
03
蔡澜祖籍潮汕,家学有古典国学底子。少年出国留学,后定居香港,躲过了大陆文化的剧烈迭代,所以骨子里还带着传统中国人的精气神。
在他的身上,依稀能看到自明清散人李渔、袁枚、沈复一脉下来的一代老中国人贵气温婉,有骨气的样子。
这样的例子,远不止蔡澜,名单还可列很长。比如台湾的文人柏杨、张大春、白先勇,以及导演杨德昌、侯孝贤。
杨德昌祖籍广东梅县,1岁时就迁居台湾,70年代赴美留学,回台湾后把身家性命都搭到了电影里。他一辈子不知道如何说软话、说假话,哪怕是对朋友也如此。
他有两块黑板,一块挂在房间,用来梳理电影结构。 一块挂在心里,给身边人的行为举止打分: 长脸的事加一分,丢脸的事扣一分。 谁的分扣完了,就和谁绝交,绝不啰嗦。
侯孝贤也是梅县人,毕业后当计算机推销员,最后师从台湾导演李行搞电影,也是著名的刚烈脾气,眼里揉不进沙子。
一次他拍完戏,深夜坐出租车回家。结果在车上和跟他年纪相仿的司机聊起政治,两个人话不投机激烈争辩,最后居然把车停在路边厮打起来。然后,俩人整了整衣服上车,继续往前开。
九十年代的台湾,构成一种奇特的性格,精英意识、怀旧,特别严肃、认真、纯粹。我们现在的电影,大家都崇拜美国的好莱坞商业片、欧洲的文艺片,但是在九十年代,世界最重要的两个电影潮流,却是伊朗和台湾电影。
台湾电影之所以在九十年代能出一系列的好作品,就因为那个时代有像杨德昌、侯孝贤这样的导演,身上有那么一股子骨气。他们不想被人看不起,不去计较个人荣辱得失,脚踏实地,用自己的专长为社会做事情,始终都是一个样子。
现在,这样老一代中国人的骨气,隔几代就荡然无存了。
放眼望去,今天所有的文娱圈子,都从复杂变得简单,简单到只剩下名和利。 整个社会也充满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老师失去骨气,学生学会见风使舵,从商业领袖到各式文人,从政府官员到贩夫走卒,人们盲目追着欲望,而社会傲慢情绪无处不在。
侯孝贤
04
我们过去普遍喜欢港台文化,说到底,因为里头有过去中国人的衣食住行。
在港片《无间道》里,有台词说: 站住别动,我是差人!
“差人”这个词属于古语,在港片里,香港的警察介绍自己,还会说“我是当差的”,这都是清朝的语言习惯。在管制文书里,语言如文言凝练,用语里不见“的”,以示庄重。律文中有时尚可见到“尔等居民”的用语,充满古意。
香港的饭馆茶楼,大红大绿,大金大银,语声喧哗,就像唐诗里世俗的热闹,铺张而有元气。陈丹青有次到香港茶楼喝茶,进门走来一位男士,前台问:您几位?
那男士伸出三根手指,道: 仅三位而已。
在中国过去一百多年的历史中,香港还保留着过去中国人的风俗。连喝茶的百姓,日常口语还保留了过去的样子。
八九十年代的香港,流行文化一直保留中国的古意。 过去的中文偏紧致、清朗,所以港台用中文写的词中,很少有“的”字。 “的”来“的”去,就失了中文的语体韵味。
在香港,凡有人处,皆能唱“黄歌”,黄歌指黄霑写的歌。黄霑出生广东顺德,小时候养番狗、住洋楼,后随父避难香港,大学期间师从国学大师饶宗颐。
黄霑写歌词,灵感是来自古书《乐志》和唐诗宋词,他写的歌词《男儿当自强》《沧海一声笑》《上海滩》里,连一个“的”都找不到,字字都是过去中文的节制之美。
同时代的港台音乐,哪怕是甜美的邓丽君,唱的词也是“今宵别离后,何日君再来”。哪怕是知性的梅艳芳,唱的词也是“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哪怕是朴实的李宗盛,唱的词也是 “莫笑我是多情种,莫以成败论英雄”。
这些歌词,无不有着中国过去的古意之美,也有传统文人对汉字的羞耻感,择境炼字,用错一个字一个词,都会感觉很丢脸。
黄霑
05
在港台文人的身上,常常还能看到过去中国人待人接物,身上那种对他人的敏感,对他们的考虑,对他人的照顾和周全。
六十年代,金庸自办《明报》,连载《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等,大获成功。火到什么程度?小说紧要关头,国外报馆为抢先刊登,直接用地下电台拍电报传内容。
金庸出身浙江名门,祖上是进士、翰林,家学渊博,所以哪怕经商,骨子里流淌的也是过去的文人气。
他这么一个报业大佬,绝不当面训人,言谈点到为止,绝不赘述。甚至一直以纸条治报,凡事都写纸条给下属。有一次,一个员工在报纸上用了“若果”二字。第二天,收到金庸传来的纸条:本报不要用“若果”,这是广东方言,不是正统的普通中文。
台湾的林清玄,在全职写作前,曾在报社当记者。那时他追热点,写一个小偷的事件。文章末尾,他感慨道: 像心思如此细密,手法如此灵巧的小偷,做任何一件事情都会有成就的吧!
写完也没多想,直到很多年以后,林清玄去一家羊肉馆吃饭,老板拿出一张20年前的旧报纸,指着林清玄的文章说: 你还记得我吗? 我就是那个小偷,是你的这段话引导我走上正路。
这些,都是过去中国人的样子。 商人有商人的风度,文人有文人的悲悯心,就连小偷也有小偷的羞耻感。 士农工商,贩夫走卒,三教九流,各有各的道,各有各的样。
06
从前的中国人,喜欢称自己是“江湖儿女”。只因这四个字里,有过去中国人有情有义的样子。
最像江湖儿女的人,是港台的老文人、导演。他们的名字,今天听起来甚至有些陌生,但有情有义的样子,却令人无比熟悉。
六十年代,张彻是香港最有名望的导演。他出生杭州,其父是浙系军阀,曾在国民政府从政,与蒋经国交好。六七年,执导《独臂刀》,为邵氏创下票房破百万纪录,由此,人送外号“张百万”。他年轻时风光无限,但在晚年却落得凄凉收场,人气不再,写了一百多部剧本,也无人问津。
2002年,张彻因病去世,他一生没有子女,葬礼由众弟子帮忙操办。其中一个弟子叫姜大卫,70年代的著名影星,长得玉树临风,带着师兄弟们向张彻的遗像叩首。
在葬礼的筹备采访里,姜大卫还不忘给张彻拉投资人,抱着那摞剧本,见人就说:有意投拍者,请联系。
另一位和张彻齐名的导演胡金铨,是老北平人,家族属汉八旗的蓝旗,是翰林。他七一年执导电影《侠女》,在第28届戛纳电影节获最高综合技术奖,把整个华语电影拉高一个档次。但到了90年代,他的作品不再符合市场,票房惨淡,无人买账。
当时他的同行吴宇森,已经拍出《英雄本色》,叫好叫座。吴宇森为人仗义,看到胡金铨筹拍新片预算不够,立马解囊相助。但就在新片开拍前夕,胡金铨突然病逝。他君子一生,死前无存款,连自己生前期望下葬的墓地,也没着落。
吴宇森得知,就捐出一部分自己的墓地,为胡金铨办了体面的丧事。 要知道,香港的墓地寸土寸金,能为别人捐自己的墓地,哪怕是亲兄弟都未必肯。 如此待人,全靠有情有义。
吴宇森
07
在台湾,六十年代的文人,古龙写畅销武侠,最为名利双收。古龙是混黑社会出身,后来靠着写武侠小说,过上了上流生活,宝马香车、美女如云,掀开加长林肯后盖,码着满满的XO。
然而在当时,还有300多个没成名的穷文人,还在靠着写武侠小说,赚一点稿费艰难为生。
古龙大火后,很多开始冒古龙的名,卖盗版书来卖钱。有一天,好友林清玄拿着一本盗版书,来找古龙说:我知道这个冒你名的同行是谁,我们去举报他!
古龙就说了句: 这人我早就知道是谁,而且我也知道他全靠着这个养家糊口,我们举报他,他一家人就得挨饿,不要这么干。
古龙有朋友叫于东楼,专门给人当枪手糊口,几乎帮所有名家代过笔。后来于东楼写了一部《枪手·手枪》,古龙为了让他多赚点稿费,就主动说:你就署我的名吧,能多卖点。
今天的人,是把利益看得比情义重。而过去的人,是把情义看得比利益重。
六十年的香港,最红的女星是林黛。她出身名门,父亲是李宗仁秘书长程思远。连张大千都曾被她美貌打动,专门画一幅“林黛小姐造像”送上。邵逸夫为请林黛到拍电影,开出竞争对手两倍的片酬。61年,林黛以一部《千娇百媚》,歌舞双绝,令全港为之疯狂。
林黛
让人惋惜的是,1964年7月,年仅30岁的林黛,因变故吃药自杀,香消玉殒。 她下葬的那天,全香港的人去送,造成万人空巷,交通瘫痪了5小时,警局出动了400多名警察维持秩序。
2003年的4月,张国荣去世,他的葬礼上,徐克、张学友、梁家辉、林夕前去扶灵,上百位大牌明星前来送行,香港市民送出纸鹤多达195万多只,在非典泛滥的情况下,仍有四万名香港群众参加葬礼。
明星和香港民众,都有中国人的样子,相互掏心掏肺地敬重,既有了情,也有了义。 义薄了云天,云天也因情义而感动。
林黛去世送葬长队
08
100年前,国学大师辜鸿铭一言以蔽之,他曾形容中国人: 温和平静,稳重节制,从容练达。
三个成语说尽古往今来的中国人样子,温和来自儒家教养,平静来自道家修为,稳重用于入世,节制多为体面的羞耻感,从容是逍遥于江湖的自由人,练达则是懂了人情世故。
辜鸿铭
但在半个世纪以来,中国人的样子似乎却慢慢消失了,“假装情义”、“揣度他人”、“戾气满满”、“好利急功”,“无利不往来”、“傲慢无节制”几乎变成了社会主流价值观和社会低落情绪。
有时,难免觉得失望,失望后,便会在纸堆和画作中寻找。这几乎是近几代文人、导演、艺术家精神的重塑之路和必经之路。
李安找到了飘逸竹林,山河湖泊。在电影中找到了那个由竹林,湖水,内心节制构成的中国。
我也试图在《二十四史》里去找中国人的样子,试图在诸子文章里找中国人的样子,在《清明上河图》里找中国人的样子。后来发现,我试图找到的中国样子,都因过于遥远,而具象模糊。
我的手指根本无法触摸到遥远的中国人。
而在港台文人、导演那里,不经意间,一个动作,一个转身,一次抬头低头,依然会感受到很中国的存在,依旧可以从那里捕捉到传统中国人的蛛丝马迹,走路、行事、闲谈,这些瞬间都很具象而细微。 情义之间,也是真真切切,切切真真。
大陆,文化轮番更迭,社会多变动,价值观也多重塑,回头又会发现,我们丢得太多,也丢得过于彻底。所谓“中国人的样子”,也就这样在时代变革之中,作为代价牺牲掉了。
反倒是港台那些老派文人身上,一生多半四处飘零,却意外地留住了过去中国人的精气神,也留住了道德感和羞耻感。
他们身上,你还会捕捉到飘逸,精致,侠气、情义这些东西,都恰好还在,连内心的节制也是恰好还在。

世间最好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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