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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29 April 2022

张灏:民主要有幽暗意识


  本刊记者  卫毅  发自美国弗吉尼亚

  “中国的历史,可以说是权力泛滥成灾的历史。权力的问题是核心的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的话,还会造孽

  张灏如今在美国弗吉尼亚州的一个小镇上过着安静的退休生活。他已经退休过两次,第一次是从俄亥俄州立大学历史系退休,之后他又到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任教已几年,再次退休。1937年出生的他今年74岁。

  张灏不用电脑,万不得以用电脑的时候,需要太太和女儿帮忙。“我恐怕还生活在19世纪。”他保持着非常纯正的国语口音,完全听不出他是哪里人。从相貌上看,亦是如此。“我的长相是不南不北,很难猜的。我父亲是安徽滁县人,父亲的故乡就是自己的故乡。其实,我只是在9岁那年,回去过两个月。我从1岁就开始逃难,逃到重庆又回到上海、南京,后来又到了台湾。我在中国待得最长的地方是四川8年、台湾10年。”

  “离开大陆到台湾的时候12岁,对1949年大变化的印象是模模糊糊的。”

  1949年春天到来的时候,张灏和家人在南京。国共谈判破裂之后,南京城开始陷入混乱。学校停课,无所事事的张灏和同学们在南京空荡荡的深宅大院里穿梭玩耍,无人阻拦。他记得那是一个灿烂的江南春天,庭园里春光明媚,花木扶疏,绿草蔓生。“这给我一种异样荒寂而沉重的感觉,似乎预示着:周遭的繁华行将消逝。”

  父亲告诉他,共产党来了,我们非走不可。张灏的父亲有五兄弟,有4个留了下来。他问父亲,他们为什么不走。父亲告诉他,你现在还不懂。张灏的父亲是国民党的立法委员

  张灏和家人去了台湾。台湾随后进入了白色恐怖时期。“政治气压极低,在我青少年的成长过程中,我的时代感受与政治意识,难免有些压抑与扭曲。”

  张灏上大学的时候选择了台湾大学历史系,结识了老师殷海光。“我上大学的时候,思想也是糊里糊涂的。殷老师告诉我们什么是民主自由。他会跟我们说‘五四’。当时在台湾,‘五四’是不许随便提的。殷老师讲课很轻松的,拿个粉笔来了,随便谈谈。他是‘五四’的原教旨主义,讲科学民主,反传统,反宗教,非常激进。”

  1959年,张灏留学美国,进入哈佛大学历史系学习。在哈佛大学的中文图书馆里,他第一次接触到中国大陆的东西。图书馆里收藏有许多中国现代文学书籍,这些书当时在台湾是看不到的。在一次聊天中,高友工提到艾青,张灏毫无所知。“他(高友工)对我说,张灏啊,你这个学近代史的,连艾青都不知道啊。听得我满脸通红。”

  张灏记得,大概是在1960年初的一个寒夜,他读到艾青的《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激动万分。“这些感受对于一个长期在台湾受教育,为逃亡漂泊的心理所笼罩,缺乏‘祖国认同’的青年,有着难以想象的震撼。”

  张灏开始关注马克思主义,开始崇拜毛泽东。思想的左转很快冲淡了他原本就模模糊糊的自由主义立场。他觉得自己更像是中国30年代的知识分子,注重群体的大我,不顾个人的小我。虽然仍与台湾的殷海光老师保持着通信,但是他认为自己已经开始疏远自由主义。

  正是在这个时候,中国大陆的“文革”开始了,虽然是隔岸观火,但这火焰足以将梦中的他惊醒。“我看见了,在理想的狂热中,在权力的斗争中,人是多么诡谲多变,多么深险难测!人性是多么丑陋,多么可怕!

  他开始思考,如果权力能够受到制度的约束,还会泛滥成灾吗?曾经在哈佛大学访学的美国宗教思想家莱努·尼布尔有两句话让张灏十分受益:“人行正义的本能使得民主成为可能,人行不义的本能使得民主成为必需。”

  对于“文革”的思考让张灏停住左转的步伐,重新回到民主的道路,但此时,他对于民主的认识有了修正。他反思受“五四”影响的那一代知识分子,对于民主的态度过于高调:民主不是国家富强的良药,就是道德理想的体现。对西方民主运作已经有长期观察的张灏不再认同如此高调的民主观

丘吉尔说过,‘民主并非一个理想的制度,只是人类到现在还没有想到一个比此更为可行的制度。’

“在中国谈民主,常常需要一个低调的民主观,才能稳住我们对民主的信念。”到了80年代初,已经在美国大学里任教多年的张灏提出了“幽暗意识”,这构成了张灏学术思想发展的主轴。“幽暗意识一方面要求正视人性与人世的阴暗面。另一方面本着人的理想性与道德意识,对这阴暗面加以疏导、围堵与制衡,去逐渐改善人类社会。”

  张灏还试图从更为广阔的历史时段中去探究席卷中国的“权祸”有着怎样的思想根源。他将此追溯到1895年开始的“转型时代”,激进主义在中国的发展是从那个时代开始的。

  1980年代之后,大陆跟海外恢复了往来,张灏回去过几次。“我父亲5个兄弟,除了他,4个留在大陆,没有一家不是被搞得很惨的。”

  张灏的小女儿对大陆很感兴趣,去过北京、青岛、武汉等地。“在美国生长的孩子,到了某个年纪会寻根。”但张灏觉得自己年少时的经历对女儿这一辈就像是天方夜谭。

  张灏认为经历决定了自己的学术兴趣。“所有的历史都是现代史。”克罗齐的话,他深以为然。他那些看似庞杂无序的研究文章,“直接或间接都与我对时代的感受有密切的关系”。

  民主的出路

  人物周刊:您在台湾待了10年,您眼中的台湾是怎样的?

  张灏:台湾慢慢走出来了,这对整个中国也是一个希望。但有人讲,台湾是小地方,好办。大陆那么大地方,难办。可是不管怎样,台湾原来是威权政府啊,我小的时候在台湾长大的嘛。

  台湾能走出来,一部分原因是把经济搞好了以后,中产阶级出来了。我亲眼所见,50年代的时候,我的老师殷海光,他反政府,政府解决他很容易的啊,把他解职了,台湾大学不让他教书了,他何以为生啊。可是到了70年代,台湾经济起飞之后,就不同了。国民党不给你饭吃,我台南一个工厂的老板可以给你饭吃。在国家的权力之外还有一个空间。

  可口可乐的机器可以一下运到台湾去,但是民主没这么简单,要跟这个地方的文化传统社会状况配合,内部要有力量。台湾经济起飞了,有中产阶级了。党内有分歧,慢慢地变。我的父亲就是立法委员,一干就是几十年,从来不用选举的。后来台湾人骂了,老蒋也被逼着新选一些委员,开始是10%,后来是15%,再后来20%。

  人物周刊:您怎么评价台湾的民主?

  张灏:我认为台湾的民主是成功的。在台湾,基本人权和自由有了保障可以说,台湾是世界上少有的那么自由的地方,你可以什么人都骂。这是中国历史上头一遭。不错,台湾的立法委员打架。美国议院19世纪还动枪呢,人家搞了这么多年,现在文明一些了。日本50年代也打得很厉害,有个过程。从理想性的自由主义来看,台湾民主可议之处很多,当然不能跟英美比,人家搞了300年了。

  人物周刊:您怎么看中国大陆这30年的转型?

  张灏:不能只谈最近30年,前30年也要谈。现在说中国大国崛起,这样的崛起付出了很沉重的代价,这个沉重的代价我们要记住,不仅是中国,对人类也是如此。“文革”那一套看上去相当荒谬,但还有很多人在怀念毛。激进主义的这些东西,阴魂未散。这些想法的存在还不只是限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而是源远流长,这跟中国激进主义的缘起有关系。

  人物周刊:您对新左派是怎样的态度?

  张灏:新左派在政治上提出国家主义,用强大的政府去解决问题,这是很危险的中国的历史,可以说是权力泛滥成灾的历史。权力的问题是核心的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还会造孽。世界的20世纪,凭良心讲,是人类历史上的黑暗时期,不知道造了多少孽,可是西方知识分子对这些有反思。我们对“文革”导致的巨大灾难还没有足够的反思。中国的很多问题不需要很聪明的人就能看出来嘛,不是说要懂原子物理的人才能看出来。前段时间,汪晖抄袭的事情,刘禾的那封信写得相当荒谬啊,很多美国学者居然签名。这封信大意是说,汪晖在我们这里是多么不得了的人物,你们居然还敢动他。刘禾他们享受着“西方中心”所有的好处,一直在反“西方中心”,关键时候也把“西方中心”的东西拿出来了,他们的逻辑很矛盾。

  人物周刊:您怎么看后现代主义?

  张灏:后现代主义现在某些方面有新的观点,但是泛滥成灾啊。

  幽暗意识

  人物周刊:幽暗意识对于我们认识民主有什么作用?

  张灏:幽暗意识就是要从权祸的经验里,吸取对权力的解决办法。自由主义有两种,一种是警觉性的自由主义,一种是理想性的自由主义。警觉性的自由主义是起码的,美国宪法是以这个为基础的。在西方的思想传统中,非常有远见的思想人物看到权力的问题非常严重人性的阴暗面一旦碰上权和钱,人一定堕落。专制政权执政多年,里面一定是乌七八糟的。鲁迅不是讲过吗,人一阔脸就变。何况大权独揽?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我当年受到莱努·尼布尔的影响,他是基督徒,基督教有些地方是很厉害的,把人看透了。

  人物周刊:您的“幽暗意识”是怎么形成的?

  张灏:一个因素是“文革”发生的很多事情使我很困惑。另外一个因素,我接触到以基督教为背景的自由主义思想,特别是尼布尔的思想。“人行正义的本能使得民主成为可能,人行不义的本能使得民主成为必需。”这句话发人猛醒。这是他对人性的双重观察。一方面,人有上帝给我们的良知,因此每个人都是可贵的,我们才能做好事情。可是人性中还有一些阴暗面,因此民主是必需的。这就是警觉性的民主观。每个社会都要有政治,没有政治就会垮,有政治就会有权力,有权力就有极大的危险性,民主就是冲着框住权力来的“文革”产生的悲剧,如果有民主的话,就可以避免了

  我在美国很多年了,我对民主没有幻觉,民主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我并不是喊“民主万岁”的人。因为民主里面也有很多丑剧,也有很多可笑的东西。民主政治可以很肮脏,但至少比血腥的政治要好。我很佩服丘吉尔的那句话,民主并非一个理想的制度,只是人类到现在还没有想到一个比此更为可行的制度。他这种低调的民主观我很欣赏。我觉得高调的民主观讲乌托邦那样的东西,是很危险的。

  很多人在民主面前丑态毕露,像马戏团一样。但是,任何人搞出来的东西不要期望太高。特别是人的政治,政治想弄得十分完美,是不大可能的事情。

  转型时代

  人物周刊:您参与了《剑桥中国晚清史》的撰写,这个过程是怎样的?

  张灏:当年,剑桥历史系列已经出了好多了,70年代以前,中国的历史一直被忽略,但经过老一辈汉学家的惨淡经营,也开始有些规模了,所以他们想是不是也弄一套剑桥中国史。剑桥中国史由费正清主编,他请了一些重量级的学者做撰稿人。我那时候刚刚出道,他不会找我的。我参与撰写的原因很偶然,费正清找的是我的老师——班老师(史华慈),班老师接下这个任务后没写,而是搞他的古代思想史去了。费正清找过他好几次,他一直没交卷,他坦白地告诉费正清,我现在没时间也没兴趣。怎么办呢?班老师就对费正清说,我有个学生叫张灏,你让张灏写。费正清不大高兴,很勉强地给我写了一封信,让我写。我说,可以啊。我刚好对那个时代很有兴趣,就写了。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写这段历史逼得我对那个时代有一个全面的观察,这也是一个契机,让我看到这个时代的特殊性。

  人物周刊:这个时代的特殊性是什么?

  张灏:说到“转型”,许多学者看法不一样,有的认为是从“五四”开始的,有的认为是从鸦片战争开始的,有的认为是从明清之际开始的。这些时代你讲“变化”是可以的,但是讲“转型”的话,就要讲基本的价值和宇宙观,核心思想变了才算是“转型”。

  1895年左右的中国符合我讲的“转型”的定义。从那个时候开始,中国的知识分子开始意识到中国不是某一方面的问题,而是整个体制的问题,中国的基本政治秩序要变。

  明治维新之后的日本,把东亚最大的国家中国打败,这对中国是很大的刺激,激起中国的现代政治运动。1895年开始,康有为从广东到北京考试,甲午战争失败的消息传来,他联络了许多考生公车上书,演变成维新运动。他们开始通过报纸、学会,传播他们的思想。

  这个政治运动的目的是中国的政治体制要变,最后导致了1911年的辛亥革命。中国3000年来的政治秩序崩溃,开始了中国现代转型的危机,这个危机直到现在还存在。

  人物周刊:您认为中国的激进主义也是从1895年开始的?

  张灏:我讲的故事都是从1895年开始的,中国的激进主义必须从1895年谈起,才能充分了解它是怎么来的。

  考察中国激进主义的发展,思想的角度非常重要。我认为毛泽东是革命的原教旨主义者,他抱定了马列主义,这个东西不贯彻到底的话,他一辈子的努力就泡了汤。他认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非搞下去不可,谁要出来阻挡他,他就把谁打成修正主义。

  西方很多研究中国革命的人,通常会从政治权力的斗争去看,我觉得这是很大的缺陷。哪种政治哪个国家没有权力斗争?权力斗争为什么会以这样的形式出现?这是真正的问题所在。讲权力的话,毛泽东到死,权力全在他手上,没动过,没人敢动。

  权力不是基本的问题,基本的问题是他的思想,他要一意孤行,非要干下来不可。

  1895年以后,中国思想的主流,都特别强调民族主义。民族主义当时在中国不是一个学派,是普遍的空气,只要是那个时代生活的人,都是民族主义者,因为中国那个时候都快亡国了。

  中国知识分子的乌托邦思想非常重要。1895年左右最重要的书,不是严复的书,而是康有为和谭嗣同的书,《仁学》、《孔子改制考》、《新学伪经考》等等,康有为《大同书》的思想在那时也已经形成了,他们认为大同的时代要来临了。

  中国的理想主义有两个方面,一个是大同,一个是富强。很多学者只看到富强的一面,包括班老师(史华慈)。班老师写严复,李泽厚写“救亡压倒启蒙”,都看到民族主义的重要。许多学者忽略了一点,就是大同所代表的乌托邦思想。毛泽东当时就受了这种思想的影响。1895年以后,人们开始谈主义了,意识形态的时代开始了。

  拿毛泽东来说,他本来认为大跃进可以搞成功的。大跃进失败,他想重新来过,就搞了“文革”,想把人的思想彻底转化,所以他说七八年就搞一次。他把静态的乌托邦变成了动态的乌托邦。

  民族主义搞过火了很危险

  人物周刊:您怎么看个人和历史的关系?

  张灏:个人既渺小也伟大。个人受到历史背景的影响,但个人对历史的影响也是不可小觑的。比如我们所说的“轴心时代”,“轴心时代”为什么出现?因为在这个时期出现了一些思想家。我们找不出这些人的出现与环境的关系。这些人出不出现,历史产生了很大分别。我们的世界忽然出了个爱因斯坦怎么办,忽然出了个毛泽东怎么办?

  人物周刊:去年,您在纪念殷海光先生逝世40周年的时候特别谈到了公共知识分子,做公共知识分子应该注意什么?

  张灏:知识分子的职业化使他们对学校以外的东西失去了兴趣,所以,在美国,提出了公共知识分子的问题。中国并不缺少公共知识分子。中国公共知识分子走向理想主义的道路,激化的趋势越来越强。幽暗意识对公共知识分子应该是一个提醒。理想是需要的,理想搞过了头很危险。

from https://news.sina.com.cn/c/2011-04-22/102322339789.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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