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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5 August 2022

孙立平:即使二舅是真的,我们看到的二舅也是假的.(附:苦感的麻木,很多问题的深层根源)


 立平观察 孙立平社会观察 2022-08-03 Posted on 北京

世事变化真快。离开北京的时候二舅还在刷屏,回到北京时二舅就已经销声匿迹。前后不过三五天。


有人告诉我,是因为人们找到了生活中的二舅。据此,人们发现那个视频中有不少失实之处,甚至有生编乱造的嫌疑。甚至,外甥也不是真的,而是外甥女婿。


其实,我倒不太关心其中一些细节的真假。我相信,中国十四亿人口,在现实中找出一个与视频中的二舅更接近的原型,是完全可能的。


问题不在这。问题在于,即使视频中所有的细节都是真实的,我们看到的二舅也仍然是假的。


二舅这个形象的核心,是苦难以及在苦难中的挣扎或抗争。这是一种生活的经历,同时更是一种精神和心态。而作者要传达给人们的是后者。而就在这种传达的过程中,扭曲与失真发生了。


这种扭曲和失真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我们有句老话,叫有苦说不出。说不出有两种,一种碍于某种因素无法或不想讲出来,还有一种是我们没有一种能把苦难如实讲出来的能力。


在农村做口述史研究的时候,我曾经访问过一位老年妇女。我知道她曾经受过不少苦。但她在回忆和讲述的时候,却只有婆婆曾经用针扎她这一个情节。其他的,她表达不出来。因为平时生活中的那些苦,太庸常,太不成形了,没有情节,没有故事,甚至没有语言表达所需要的的具体元素。她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我是说,有些感受,尤其是有关苦难的感受,即使是自己,有时都很难表达出来。疫情中,有的地方封城,有人说,都要憋疯了。那种感受应当是刻骨铭心的。但你想用语言表达出那种感受的时候,往往是干瘪而平淡的。据说某演员在这时候发疯地砸家具毁收藏。从这些动作里我们或可猜想出他的一些感受,但让他自己讲,即使他是个老戏骨,很可能也无法将自己当时的心情完全传达出来。


自己不能,周围最亲近的人也不能。


有时我会想,假如二舅结婚了,有了一个二舅妈。二舅妈对二舅的苦难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她能真正走进二舅的内心世界吗?她能够如同二舅本人一样体味到残疾给他带来的内心的磨难与创伤吗?恐怕也不能。二舅妈能够感受到的,是另外一种生活的磨难。当然,她会对二舅内心世界有更多的了解,但即便如此,这和二舅自己的感受还是两码事。

其实,二舅心中的苦难和心灵创伤,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黑箱。二舅有自己的感受,但这种感受不是别人甚至包括他自己能够讲述出来的。冷暖自知,难以为外人道。


能够讲述出来的,那是文学。那个视频一开始就吸引那么多的人,与其说是由于二舅本身,不如说是由于作者讲故事的能力。一个讲述的事情要让人能看下去,要有元素,要有情节,要有故事,要有跌宕起伏,要有引人入胜,甚至还有能让人心情起伏的东西。

但要知道,这已经是提纯和重新编排了的故事。事情成了故事,就不再是事情本身。苦难成了文学,就蒙上了一层玫瑰色。为什么?现实中的苦难与故事中的苦难不是一回事。现实中的苦难往往是平庸的、无趣的、乏味的、煎熬的、难受的,没有激情,没有感天动地,甚至都没有具体元素。而故事中的苦难给人们的,则不仅仅是苦难,同时也是文学的美,或者说这是用文学美包装的苦难。


上个世纪80年代的时候有一部电影叫《牧马人》,讲述的是一个叫许灵均的右派的故事。海外归来的富商的父亲,美丽温柔体贴的妻子,周围热情的乡亲,让你感受到的与其说是一种苦难,不如说是一种幸运。然而,如果真的有一个许灵均的话,他会是这种感受吗?


人生不幸诗家幸。与人类形影相随的苦难,无疑是文学创作的源泉,甚至是一种富矿。苦难可以成就惊天地泣鬼神的文学作品,但我们一定要知道,现实中的苦难没有文学的光环。苦难是一种乏味而难受的煎熬。


从某种意义说,苦难是人类的一种宿命。我们无法完全消灭苦难,苦难有时也可以成为精神财富,但那都是迫不得已。我们需要的不是歌颂苦难,我们需要的是,反思苦难,尽可能地减少苦难。


附:

【这是几年前的一篇文章。可以作为思考二舅争论的一点背景】


苦感的麻木,很多问题的深层根源


孙立平


前几天看到一个视频,是罗振宇的,他讲到一本书,意大利的两位记者,根据实地调查和访谈写了本书叫《不死的中国人》。


他们采访的都是在意大利生活的中国人。他们发现,这样的一个群体非常有特点,这些人辛勤的劳作,但却不融入当地的文化,到老了的时候就回到故乡,落叶归根。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什么呢,都是为了挣钱。


这本书里就讲到,一些中国人在稻田里打工,按照小时计算工资。农场主发现,有些人一天干十几个小时,甚至是彻夜地干,甚至有的一直干到脱水住医院。


这当然是给雇主造成了一定的麻烦,而且和当地的文化也不一致,所以当地的雇主就想了一个办法,做一个规定,一天不能超过多少个小时。


这个规矩一出来,结果是什么呢?结果是在那里打工的人几乎跑光了。他们就找到两个正在准备走的,正在收拾行李的,问他们为什么要走?雇主说,这个新的规定是为了你们好,你们得有充足的体息时间啊。但是这些要走的人,他们不是这么来理解的,他说我们出来是干什么的,是为了挣钱的,你规定我们一天只能干10个小时,剩下的那些时间除去休息和睡觉的,那不就是浪费了吗?

他不觉得有休息的这种必要性,他觉得不挣钱这时间就是浪费了。


在听了这个故事之后,我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就是在我们的文化当中,人们对于苦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其意义是什么?


于是,我就想起在上个世纪90年代的时候,我们在陕北米脂县杨家沟做社会调查的时候,发现人们经常用的一个词,叫受苦人。受苦人指的是什么呢,不是说他经历了多少苦难,而是指他是从事体力劳动的人。他们经常说我们受苦人,也就是说我们这些干体力活的人。


从这种称呼当中,或者从他们用平淡的语气来说这个词的表情,你能感觉到的是什么呢,能够感觉到的是受苦和人生的一种密切的关系。就是在其他的场合,我们也经常会有这样的感觉:一些人说起他过去的某些苦难的经历,甚至不是他个人,而是一个群体苦难的经历的时候,他都是那么的自然,好像那就是他生活当中理所当然的一部分。


也就是说,他生活当中这样的苦难,他把它看作是一种宿命,甚至看作是一种使命。我生下来是干什么的,其实命中注定的就是要受苦的。


在稻田里打工的这些人,如果从理性上来说,是为了挣钱,但是你从他的做法当中可以看出什么呢?就是他不把这个受苦挨累看作是挣钱过程当中的一种代价,他甚至把这个看作是挣钱过程当中的一种自然的伴随物。甚至有的时候可能挣不到多少钱,或者是根本挣不到钱,他付出的这种辛苦,他付出的这种劳动,他经历的种种的苦难,甚至也觉得这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就是我生活当中应当经历的。

从这里我们首先能够感觉到的是什么呢?是人们对于苦感的麻木,也就是说他不觉得这东西是一种苦。或者换句话来说,我们可以假定不同的民族、不同的人群,它对于苦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有的是比较敏感的,有的是比较迟钝的,我们可能就是属于比较偏麻木偏迟钝的那一端。


那么,一个群体或者是一种文化,它对于苦难是比较麻木还是比较敏感,这是哪儿来的呢?可能和社会文化的训练有着直接关系。它的差别就在于有的文化可能强调的是这种敏感,有的文化可能造就的是麻木。


比如说有这么一句话:"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这段话强调的是什么呢,就是对于"不自由"这样一种苦难的敏感性,说这个东西是不能够容忍的,它甚至比生命和爱情还要宝贵。但是在另外的一些文化当中,它可能强调的是对于苦、对于苦难的迟钝或者是麻木。


在塑造这种麻木的时候,宿命无疑是一个最好的理由,反正我们也改变不了,还能怎么样呢?好死不如赖活着,日子总得过下去。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承受苦、忍受这种苦,就成为一种理所当然的人生态度。甚至有时候都可能会有这样的情况,有的人说我不想理所当然的来承受这些苦和苦难,别人都会觉得你太不懂事了,多少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怎么你就不行呢,你怎么就这么特殊呢?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文化在这当中的重要的作用。


实际上,文化还为人们如何忍受苦难提供种种的技巧。在这些技巧当中,最常用的就是苦中作乐和以苦为乐。苦中作乐比较好理解,你可以看到,有的人日子过得确实很苦,但是他也要努力来寻找这当中的一些乐趣,要不然的话这日子确实是没法过,这应当说是人们应对苦难的一种智慧和技能。


但是比这个更高级的是就是以苦为乐,甚至他对苦形成一种迷恋,形成一种爱好。这里又可以有两种不同的情形,一个是他从外部给苦难赋予一种意义,这样你就找到了一种以苦为乐的理由。比如过去说,吃得苦中苦才能成为人上人。古人也告诉我们,说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样都为苦或者是苦难蒙上了一种玫瑰色。这个时候你一边经历着苦,一边憧憬着那些伟大的意义或者是美好的前景,你心中就充满了快乐。


以苦为乐的最高的境界,是把对于这种苦的快乐体验内化。也就是说他在经历某种苦的时候,经历某种苦难的时候,他自己能感受到一种快感,久而久之,苦难成为他本身的一种追求,甚至对苦难产生一种迷恋。这都是完全有可能的。上面说的都是对于苦的麻木感形成的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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