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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19 June 2014

公元7至10世纪的和田:佛教的衰落与伊斯兰教的兴起

都说南疆是新疆的“口袋底”,而和田又是南疆的底。

这是一个紧靠天边的地方。和田人开玩笑说,春风吹进去都已经是秋风了。

它背靠昆仑山,直面塔克拉玛干沙漠,处于新疆最南端,距离乌鲁木齐最远。上世纪70年代,坐大解放或者嘎斯车,从乌鲁木齐到和田就得13天。现在,和田有了机场,通了铁路。可一趟普通列车从乌鲁木齐出发,绕道喀什到和田,依然要漫长的33个小时。

然而,正是这样的不便,让一个民族文化特性得以获得最好的舒展。民间还流传着一句话,真正的维吾尔在南疆——喀什有维吾尔城市,和田有维吾尔乡村。


民间还流传着一句话,真正的维吾尔在南疆——喀什有维吾尔城市,和田有维吾尔乡村。

一千多年前,这个封闭而隔绝、古称“于阗”的角落,是西域经济交往与文化传播的重镇。曾经居于此地的,是眼睛深邃、鼻子高耸的原始欧洲人种,也是新疆最早一群在佛像下叩首的信徒。

公元7世纪、10世纪,正是唐之初、宋之前。这300年中,于阗的佛教陷入由盛转衰的缓慢下滑中。鼎盛余晖仍在,但衰亡征兆亦显。曾支撑着古代新疆先民精神世界的一个重要支柱,不可避免地开裂、崩塌。至11世纪初,于阗受邻国疏勒影响,改奉伊斯兰教……

佛教在和田兴盛的时期,也是其在新疆大放异彩的阶段。即使在于阗改奉伊斯兰教同一时期,公元7世纪时,北疆由突厥汗国统治,他们以游牧为主,属于宽脸、细眼、鼻子较矮而又少胡须的蒙古人种,仍信奉着佛教、摩尼与萨满教。

和田刻录着佛教在新疆涨退的潮汐,也鲜活呈现着丰富的信仰如何与当地风沙雕刻出的坚硬性格相处的过程。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新疆人千年以来内心谱系的丰富和多元,也可以感受其硬朗性格在整个精神谱系中的作用。

于阗信佛,信了1000多年。而到今天,信奉伊斯兰教已是另一个千年。信仰的更迭,让新疆或急或缓呈现出另外的模样。

艰苦带来的倔强和固执

和田市区的“黑风”常常是从北边刮过来的。下层是黑色,上层有阳光照耀,是黄色的,像一堵墙一样席卷而至,能见度不过50米。每年,约有60天要刮起这样的沙尘暴。另一种是“黄风”天,即浮尘,至少200天。于是,在和田流传着一句俗语:“和田人民苦,一天半斤土,白天吃不够,晚上接着补。”


因为沙尘,和田城市自古以来便不断迁徙。在民丰县以北大约90公里的尼雅河下游,往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约150公里,曾有一个古城,被推测因为流沙南移而消失。它是被称为“东方庞贝”的尼雅遗址,据考证为汉晋精绝国所在地。

精绝国有480户人家,3360人口,还拥有一支500人的军队。城里有房屋、寺院、官署、种植园、冶铁作坊、蓄水池、古桥和墓地。每个庭院用木桩、树枝和灯芯草做的篱笆围起来,种着桃、杏、沙枣、葡萄等果树。

屋是平顶,中间有一个用木棍搭成的天窗。富裕的人家有木雕,刻着动物、人物及花卉。精绝国人穿着丝、毛、棉各种纺织品和皮革缝制的衣服,家里有陶器、漆器和铜镜,用红柳木笔和羊皮书写。他们养骆驼、马、羊、牛、鸡和猪,还有了葡萄酒。一所房子的废墟中还发现一只狗的遗骸,脖上的绳子被栓在柱子上。随处可见的,还有一种木制捕鼠夹。

最常用的刑法是笞刑。一份出土的法律判决文书显示,弟弟因不满财产分配,打伤了兄长,而被判责打七十大板,加上赔偿一名奴隶。

因为缺水,精绝国的农田浇灌和生活用水,都由官方统一调配。不到规定放水时间或不经“水官”批准私自放水,都要受到惩罚;国家还规定,砍伐活树,罚一匹马;砍伐树杈,罚母牛一头。

据唐书记载,公元前138年张骞出使西域时,西域曾先后存在36个国家。精绝国未列其中,有人推测它之后被36国之一的楼兰吞并。

西域36国中,还有疏勒国(今新疆喀什地区疏勒县和喀什市)、于阗(今和田地区和田市一带)、乌孙(今伊犁哈萨克自治州伊宁市)和车师后国(现乌鲁木齐市及附近地区)等等。


和田背靠昆仑山,直面塔克拉玛干沙漠,处于新疆最南端,距离乌鲁木齐最远。

在精绝国居住的,经考证为塞人,颜面长、面部突出、深目、鼻子狭长而高耸,被考证为欧洲人种。塞人依绿洲而栖,以农业定居,被认为是南疆的主要民族之一;而北疆还是游牧部族的天下,主要是乌孙、月氏和原始突厥人。

公元3世纪后期,精绝国消失了。原因成谜,也有专家认为,可能是因为流沙侵袭,精绝国选择了离开家园。

几千年来,沙尘改变着和田的样貌。然而,一辈子与土接近的和田人并不厌恶它。

和田的维吾尔人,喜欢吃一种特别的馕叫“库乃其”,就是在土里烤熟的。先在沙土里挖个坑,捡一些干胡杨在沙坑里燃起一堆火。火灭后,把包肉的面饼埋在火灰中烤熟。

人们认为土是健康的,富含对人体有益的矿物质;空气污染少,阳光充足,除了冬天烧煤,基本上没有内地的雾霾天。在农村,小孩子不穿裤子,光脚行走;游泳后躺在渠边,用沙土掩盖全身,让阳光晒干。妈妈们在地上铺一张毯子,能随时坐下来。维吾尔医学中,还有用灼热的细沙来掩埋肢体,消除关节疼痛的疗法。

水的缺乏,则让围绕着水的禁忌至今尚存。比如,洗完手后不能随便甩,否则女人做饭不香,男人宰的羊肉也不香;不能向水渠里倒有洗衣粉、肥皂等污染性的脏水,等等。

艰苦的生存环境,给传统和田人带来另一种性格:倔强和固执。一个在当地生活的乌鲁木齐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一直到现在,如果双方讨论问题时,听说对方是和田人,其他地区的维吾尔人很可能就此住口——对和田人的印象是,很难被说服。

和田人的坚持与固执,在信奉伊斯兰教后同样明显。在和田农村,如今,还有女人坚持在长裙下再穿裤子——在乌鲁木齐,甚至是在喀什,这已被看成“老土”。

南疆人磨制出了一种适合松软沙壤土的石锄,即“砍土镘”。直到现在,和田农村还在使用砍土镘。艾力江曾听农民说过,“使用不好砍土馒的男人不能算是男子汉!”尽管它笨重,但和田地区农民仍然引以为傲,将它作为衡量男人身体强弱、力气大小的标准。

中原佛教的“小西天”

达玛沟托普鲁克墩1号佛寺遗址出土的壁画。沿达玛沟水系从南至北,到丹丹乌里克古城近100 公里范围内广泛分布着20 多处汉唐时期的重要佛教建筑遗址和聚落建筑。壁画反映了1000 多年前西域于阗的社会风貌。


壁画反映了1000 多年前西域于阗的社会风貌

2000年3月,一个牧羊人在和田达玛沟乡南部的托普鲁克墩挖红柳根,不经意间发现一尊残存佛像的上部。中国社科院考古所新疆考古队介入后,中外探险考古学者沿达玛沟从南到北近百公里的区域内,先后发现了六七处佛教遗址。

从和田市区往东,沿国道315线开车约130公里,就到了策勒县达玛沟乡。一路上,两边戈壁滩在烈日照耀下白蒙蒙一片。乡镇不大,沿着国道两边有些店铺,只在巴扎日才热闹起来。从乡镇往南,进入一片满是骆驼刺和红柳根的沙漠,眼前一幢低矮的黄色圆顶建筑,便是达玛沟佛教遗址博物馆。

博物馆里,是面积不足4平方米的“达玛沟托普鲁克墩1号佛寺”——这可能是中国乃至全世界目前所发现的中古时期最小佛殿了。北壁中央,一座佛像坐北朝南,细腰宽肩,通体裹衣。仅存的胸部以下,残留着淡淡的红色。佛寺土墙同样残缺,有壁画依稀可辨。

从佛像颈部破损的地方,考古者们取了芦苇做碳14检测,最终测定,达玛沟托普鲁克墩1号佛寺佛像约建成于公元526年,树轮校正年代为公元618~656年。

史书记载,公元644年,唐贞观十八年的春夏之交,一位身披袈裟、风尘仆仆的高僧,携带着一批经论佛像,翻越了帕米尔高原,取丝绸之路南道,踏上了于阗的土地。抵达王城时,于阗王伏阇信率领官员、僧侣和平民,一路击鼓奏乐、焚香散花,在道路右侧迎接。

这位高僧正是玄奘法师,从印度取经返回途中在于阗停留7个月之久。

他似乎很喜欢这里。在《大唐西域记》中,他这样写:“气序和畅,飘风飞埃,俗知礼仪,人性温恭,好学典艺,博达技能。众庶富乐,编户安业。国尚音乐,人好歌舞。”

玄奘到达于阗时,已非佛教的鼎盛时期。比玄奘早240年,另一位东晋僧人法显来到于阗。彼时,僧侣多达数万人,几乎家家户户门前皆起小塔,最小的也有6米多,作为四方云游僧人的住所,还供给僧人吃喝。人们日常的民间歌舞,也被法曲法乐取代。

法显还拜访了于阗王城附近七八公里的一座佛寺。佛寺耗时80年、经三代国王修建而成。佛塔高二十五丈(83米),以金银宝物雕刻;佛堂的梁柱、窗户,都以金箔装饰。如此这般,足可见于阗国对佛教的重视。

在于阗,每年4月1日起,一年一度的“行像”大典从瞿摩旁寺开始,抬佛游行。法显挂单于此,香火最盛。寺有僧人三千,吃饭时众僧“威仪齐肃,次第而坐,一切寂然,器钵无声”。

逢“行像”大典,于阗全国上下洒扫街道,万人出动。放佛像的四轮像车,高大庄严像一座行殿;像车以七宝装饰,悬挂着彩幡旗帜;佛像立在车中,菩萨环侍,披金饰银。佛像游行从离城三四里时开始,到了距离城门百步时,于阗国王便脱下王冠,穿上新衣服,光脚徒步持花,恭恭敬敬地出城门迎接佛像,叩拜完毕,散花烧香。

佛像入城之时,站在门楼上的王后宫女们则“遥散众花,纷纷而下”。

目睹这一切的法显异常感动。国王对三宝之虔诚,人们之崇拜佛法,可谓至诚。

新疆社会科学院宗教研究所李进新分析,于阗、龟兹、鄯善、高昌等国的王室都是当地最早的佛教信仰者。他们大造寺窟、佛像,举办盛大的佛事仪式。彼时,天山南路城邦国家已过渡到了封建制度。

佛教不仅教义博大精深,富有哲理,而且它所代表的文化更加丰富。民众也愿意接受佛教关于灵魂不灭、生死轮回、因果报应、极乐世界的宣传。

因此,“佛教文化取代当地较原始的宗教文化,在当时是社会进步的反映”。于阗,丝绸之路南线上最重要的佛教文化中心,就此成为中原佛教的“小西天”。

公元7世纪玄奘到达于阗时,佛教早已取代原始宗教和祆教,占据了统治地位。

他看到的是一个佛国于阗:“伽蓝(寺庙)百余所,僧徒五千余人,并多习学大乘法教。王甚骁武、敬重佛法。”他在当地宣讲经论,听讲者不仅有佛教僧侣“满城鼎沸”,连国王伏阇信和百姓也“皈依听受”“日有千数”。

在媲摩城,玄奘看到一座雕檀立佛像,高二丈多。当地人告诉他,佛像很灵验,凡是有病痛的人,只要依照自己身体的病痛处将“金箔”贴在佛像身上相对应的部位,病痛立除。当地人常常虔诚地去请愿。

那时,佛教已融入于阗人的世俗生活。于阗人创制的于阗塞语,文字源自印度,略作改动而成。玄奘还观察到,人们不怎么穿皮毛、兽毛,而是穿丝织品和棉布,即于阗人“少服毛褐毡裘。多衣絁紬白叠”。

絁紬,是一种以蚕茧取丝纺绩成线,以经纬纹路织出的衣料。它只是粗质丝织品,不像中原地区的丝绸一样柔滑。这是由于,于阗不像中原地区一样煮茧取丝,而是等待“蚕蛾飞尽,乃得治茧”——这是源于不得杀生的佛教准则。

“养蚕缫丝技艺传入和阗时,正值佛教盛行之际,虔诚的佛教徒相信‘十二因缘’‘善恶报应’等轮回学说,所以宁可让蚕丝散乱、质劣,也不许煮茧取丝”,新疆考古专家贾应逸判断。

公元6世纪至9世纪前后,于阗古国“桑树连荫,机杼不绝”,以制絁紬。在一个汉代至宋代的阿克斯皮古城遗址,考古曾发现不少蚕茧,而蚕茧的一端都有蛾子咬破的孔。

晚唐,一位于阗人特意以彩绢制成幡,作为供品,虔诚呈于佛前。幡上以于田塞语写着:“圣明的佛啊,请保佑他远离麻烦,请保佑他的愿望和雄心得以实现。”

于阗人本来实行土葬,在和田洛普县山普拉发现的先秦两汉于阗人墓地即为土葬墓。佛教传入之后,于阗人渐渐改为火葬。

玄奘还记录到,于阗国的名字也与佛教有关。他将于阗称为“瞿萨旦那”,唐言“地乳”。传说中,于阗第一任国君一直无子,于是到毗沙门天神庙去祈祷,乞求神赐给后代。祈祷感动了毗沙门天神,天神的额头上裂开一道缝,蹦出一个男孩子。这孩子不吃人奶,神像前的地面鼓起,形状就像妇女的乳房,哺育这个婴儿。因此,国家以地乳为名。


新疆四周高山环绕,天山山脉横亘其间,将新疆分为塔里木和准噶尔南北两大盆地。

事实上,于阗约在公元前3世纪建国。从先秦起,南疆渐渐形成一些城邦国家,有“西域三十六国”之说,后增至五十多国。至隋唐,南疆强弱兼并,主要演变为五个城国:于阗、高昌、龟兹、疏勒、焉耆。

佛教何时传入新疆,众说纷纭。一个被大多数人接受的时间是,公元前1世纪,佛教经迦湿弥罗(今克什米尔)丝绸之路南道首先传入新疆于阗。从地理位置上看,于阗蜗居于帕米尔以东塔里木盆地边缘,如果忽略巨山阻挡,实际上离古印度很近。

之后,在疏勒(今喀什地区)、龟兹(今库车一带)等等绿洲,佛教的香火相继点燃。至公元4~5世纪,以于阗、龟兹、高昌为代表的西域佛教文化达到鼎盛。

那个时候,伊斯兰教还没有诞生。

庞大的、不事生产的僧侣阶层

新疆四周高山环绕,天山山脉横亘其间,将新疆分为塔里木和准噶尔南北两大盆地。南疆的绿洲和北疆的草原,使得新疆呈现出以天山为界,“南农北牧”的经济形态。

玄奘停留于阗时,于阗国有个边境小镇名叫“丹丹乌里克”。小镇不大,象牙形状,有房屋、官署、水渠和寺庙。土著居民塞人的全部生活,环绕着沙漠和绿洲而来。他们的房子多是平顶,“木柱苇墙”,用木头立柱成为四壁,再用树枝和芦苇环绕,编成墙心,然后抹上白灰泥。结构简单,就地取材。

它抗震,防晒,防风沙,但是漏雨——不过,在干旱少雨的南疆,这不是主要问题。一直到近现代,这种房屋结构仍在和田农村流行。

因为干旱少雨,稻米是奢侈品。公元721年,于阗某地市场上,大米三十文一升,是粟价的二十倍、小麦价格的十倍。因此,他们最常吃的是粟米和小麦,辅以肉奶。

那时已有了“胡饼”,即今天新疆随处可见的“馕”。胡饼大小都有,也划有格纹,由最便宜、产量最大的粟米磨粉烤制。馕也与新疆干燥的气候有关:馕含水分少,久储不坏,便于携带。

新鲜葡萄会被晒干,偶尔还会烟熏,留到冬天吃。红枣和葡萄干最便宜,石榴最贵,每颗15文,相当于小米1斗。葡萄被酿成酒,制成醋,甚至刻在农户家里的木梁上。人们还会做麻糖,会发酵制成豆豉。

不分贫富,无论贵贱,于阗人爱饮酒。除了葡萄酒外,还有一些用其他果品酿制的紫酒、青酒,曾让一位中原人高居诲觉得“味甚美”而“不知其所酿”。

因为水实在太珍贵了,以至于小镇农户用水要获得官府批准才可。一份出土文书,载明了一个名“mulaki”的农户向主人、长官申诉,请求向他的水渠里放水:“我在此系归厨房管辖,我们不能得到粮食。现即使有水,渠道用闸门堵塞,周围地方,水也不能流入。现请考虑能否让水流入我的渠道。”

长官同意了,命令下属打开闸门,带mulaki检查渠道。

这个宁静安稳的小镇并没有存在多久。约公元8世纪末期,简朴的生活被沙漠吞没。至1900年圣诞节前夕,英国人斯坦因徒步11天找到这里时,看到的是:“沙土已被吹走的地方,露出来的残垣断壁都是木料框架上抹上了一层厚厚的灰泥所构成,断壁都只有几英尺高”。

丹丹乌里克小镇被埋后,居民被迫向南迁移到一个叫“乌曾塔提”的地方。继续受到沙化影响,再度迁到距离今天“达玛沟”约30公里的地方,称之为“老达玛沟”。还是因为沙化,“老达玛沟”又被沙漠覆盖,最终迁徙到今天的策勒县达玛沟。

数千年来,南疆居民依附沙漠中的绿洲生活。分布散乱,又易受风沙侵袭。一旦河水断流、绿洲衰亡,人们便不得不随之迁徙。在沙漠腹地,遍布着丹丹乌里克、尼雅遗址、喀喇敦、圆沙古城等等遗址,几乎全都葬身于风沙之中。

面对大自然的攻击,南疆绿洲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它是如此脆弱,又无奈。

而佛教鼎盛之时,却是绿洲最大负担的时期。当社会财富大量被用于佛教建筑和仪式,当一个庞大的、不事生产的僧侣阶层需要由民众赡养,必然引起民众的不满及怀疑。

玄奘记录,在于阗的邻国龟兹,居民户数不超过2万8千户,不事生产的僧人却达万人以上,平均2户多人家就要供养一个僧人——这还不算上官吏、士兵。

在丹丹乌里克发现的一份护国寺文书显示,对寺院有人身依附关系的家人,被强制劳役。如果不愿意去,而在自己经营的小块土地上干活,寺院侗吓说“违必宜科”,要按法规处置。护国寺里还有一位以高利贷敛财的僧人虔英,出借一千文钱,给一位农户和他的母亲。如果农户还不上,虔英可以随意牵走他的家财、牛畜。

另一份出土的“于阗某寺支出簿”显示了盛唐时期一座佛寺4个月的日常开支。佛寺只有三十多名僧侣,却至少有两处田庄、一所果园。其中一处田庄,为了招待征收赋税、经营农事的公客,购买“酒一硕三百七十五文”,即一次就买酒一石(约60公斤),显示这处田庄必然不小。

玄奘到达时,亲身感受到佛教衰落的征兆。全国虽然仍有寺庙百座,但僧侣已减为五千多人。有的寺庙多有荒废,无人居住。小乘佛教一度复兴,以至于信仰大乘佛教的玄奘到于阗时,被安顿住下的萨婆多寺其实是小乘佛寺。

一切都显示着:佛教的过度发展,已超越了当时社会所能承载的最大负荷:佛教由盛转衰,似难避免。这个曾因佛国盛名引得四方来朝的于阗古国,正径直走入佛教余晖。

佛国衰亡

玄奘到达于阗时,于阗仍在西突厥汗国的控制之下,不过仍有自己的王室和官吏。突厥是公元6世纪到8世纪活跃于中国西北和北方草原的古代游牧民族,公元552年建立突厥汗国,控制了于阗及周边城邦各国。之后,分裂成东、西突厥。

玄奘受到热情接待,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于阗有意与唐朝交好。玄奘回唐后的公元648年,国王伏阇信随使节入唐,宣布归附于唐。

一百年后,时局再变。唐朝爆发安史之乱后,无暇西顾,吐蕃占领于阗。唐朝在于阗的军政机构陷入困境,势孤力单,只能闭城自保。丹丹乌里克的知镇官、将军杨晋卿就曾给当地行政官员写了一封信,只是为了要一张牛皮、一些羽毛,用来制鼓造箭。由此可知,当地的武器装备已破损到一定地步。

于阗与中原交通阻断,连唐皇驾崩和新帝即位都不知道,只能继续使用已知的年号,于是出现了“大历十七年”这样的文字。事实上,大历是唐代宗的年号,一共只有十四年。


截至2012年末,和田地区户籍总人口212.34万人,其中维吾尔族人口204.42万人,占全地区总人口的96.27%。

直到791年左右,唐朝在于阗设置的毗沙都督府最终解体。公元840年,曾联手唐朝打败突厥汗国的回鹘汗国被推翻,大部分回鹘人分三路西迁。一迁河西走廊,称河西回鹘,后来成为现在的裕固族。另两支定居新疆的回鹘,发展成今天的维吾尔族人。

公元10世纪时,于阗佛教已接近尾声。一位到达于阗东境媲摩城的阿拉伯人,发现有“穆斯林、犹太教、基督教、祆教”等等。

目前公认,伊斯兰教正是在公元10世纪传入新疆。在这个时代,阿拉伯帝国的第二个世袭王朝阿拔斯王朝,带领伊斯兰文明步入了茂盛的黄金时代。

10世纪后期,佛教中心于阗王朝,陷入了皈依伊斯兰教的西部喀喇汗王朝的征服战争。战争持续近五十年,直至几代人后,伊斯兰教才取代佛教,成为和田地区的主要宗教。原来的佛教圣地,几乎都被焚烧、被毁灭。

《突厥语大词典》中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我们如洪水奔流,走进城市,拆毁了佛庙,在佛像上屙屎。

佛教香火断绝,钟鼓噤声。在于阗,一个近千年的文明被另外一个文明覆盖。佛国于阗彻底改换了容颜。

原始宗教的遗存

然而,佛教并不是唯一。玄奘还在书中记载,神鼠是于阗国供奉的神灵。于阗国流传着神鼠相助打败匈奴的故事,有为神鼠建的祠,头戴金鼠冠的国王亲往拜祭。和田的丹丹乌里克废墟里曾出土过一些壁画,其中一幅上画着一个鼠头半身人像,头戴王冠,背有椭圆形光环,坐在两个侍者之间——这便是相传曾经拯救过于阗古国的鼠神。

如果老鼠们不享用这些祭品,人们还会感到不安,以为灾难将临。一来二去,当地老鼠一个个大如刺猬,有个首领的鼠毛掺杂有金银色。它每次出行时,鼠群排成队列跟随着它,异常威武。

在新疆,类似老鼠的原始崇拜并不鲜见。在广袤的新疆大地上,自中石器时代起就有人类活动。他们采摘果实、狩猎以获得食物。新疆多风沙、少雨水,生存条件艰难,远古时期的先民们,面对巨大的威胁和考验,对大自然的威力更加敬畏,崇拜更加突出。

近山者拜山、靠水者敬水,越是对自己生存危害最大或影响最大的自然物和自然力,原始居民们越加崇拜。以牧猎为生的部落,多崇拜动物,比如狼。农耕居民则崇拜牛、马、羊、驼等。有的部落崇拜麻黄草和小麦,死后要把这两种植物随葬。他们还崇拜日月山川、风雨雷电等几乎一切自然现象和自然物——至今,维吾尔人仍然非常忌讳对着太阳或月亮吐口水、大小便,认为这是一种不敬和罪过。

不只是于阗,古代新疆几乎所有地区、所有民族祖先都曾信奉过萨满教。这些古老的、原生的遗存,积淀深厚,甚至渗透进之后的佛教和伊斯兰教之中。

在今日和田,仍有一些麻扎(坟墓)受到穆斯林们的崇拜。在吉亚乡的伊玛目阿斯木麻扎,两旁有高竿立起,束着白色、彩色的旗幡。有的插着树杈,拴着布条,或是挂着羊皮、羊角。虔诚的穆斯林妇女,戴着头巾,成群结伴到麻扎来祈祷、哭泣。

这些并不符合正统的伊斯兰教信仰主张。伊斯兰教认为,除安拉之外,别无神灵,因此禁止一切对人物、动物和有形之物的崇拜。但是,在新疆,祖先崇拜却被最终保留下来。立高杆、与天对话,被认为是原始宗教萨满教的遗存。

萨满教之后,是祆教。公元前4世纪,祆教传入新疆,之后传入于阗。这是第一个传入新疆的外来宗教。“祆”音xian(一声),与古代于阗语“灰烬”的发音有关,表示天神的意思。祆教崇拜火神,又被称为拜火教。

祆教崇拜天、地、日、月、水、火、木、土,这与新疆盛行的原始崇拜类似,容易被新疆远古居民接受。太阳发出“白色”光,白色因此代表着善良、纯洁、吉祥和幸福。如今,在维吾尔族人生活中,孩子刚出生时要穿白色衣服,以祝愿孩子品性善良,今后的生活像太阳一样光明。当维吾尔人出远门时,亲朋好友会献给他一句祝福语:祝你“白路”,即“一路平安”的意思。

到了21世纪初,和田地区的民间婚礼中,还有新郎、新娘跳火盆的习俗,被认为是拜火教的遗风——不过,这个仪式,被认为与伊斯兰教义冲突,渐渐看不到了。

祆教之后,是佛教。之后,摩尼教、景教等也相继传入。1896年,英国探险家斯文赫定曾在和田约特干遗址(汉至宋)收集到一枚十字架和一块金牌,都是基督教遗物。

甚至道教也有传播。在和田,曾出土了一具晚唐五代时期的彩棺,用赭色和黑色线条在四面绘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方守护神和对鸭图案。

于阗受汉文化影响很深。兼用汉字,还使用汉式年号,使用12生肖纪年法,与本国传统纪年法并行不悖。在唐代,于阗有汉人寺院护国寺、龙兴寺。入唐后,唐代髻发成为上层女性的一种新时尚;双面梳即汉人的篦子也在于阗流传。

于阗当地铸造的钱币,正面印有汉文钱币的文字,在背面用佉卢文印着印度俗语。

在丹丹乌里克,斯坦因发现了一幅残损的壁画,中心人物是一位裸体美女,站在莲花水池中,左手抚乳,右手遮腹。池中还有两个裸体小男孩像和一只水鸭。斯坦因无比兴奋,这一幅画,就体现了古印度通常的造型手法、中原绘画艺术和后期希腊艺术的巧妙融合。

其实,不只是于阗,从地理位置来看,古代新疆处在汉文化、印度文化、伊朗波斯文化、西亚阿拉伯文化、欧洲希腊罗马文化等古代文明中心的边缘,抑或说处在诸文明中心的交汇点。

可今日之和田,除了伊斯兰教,已几乎看不见其他宗教信仰的影子。截至2012年末,和田地区户籍总人口212.34万人,其中维吾尔族人口204.42万人,占全地区总人口的96.27%。

1、阿拉伯兴起后灭波斯等国,并将唐朝势力驱逐出去(这里只看结果)
2、蒙古西征,将中亚西亚各种势力彻底“格式化”,之后久居此地的蛮族狂战士纷纷皈依了伊教
3、清朝平定新疆,信藏传佛教的原统治者被团灭

至此,西出阳关皆回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