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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18 September 2018

吴国光:血意——谭嗣同就义九十年祭

作者按今天是2017年7月13日,一个让人悲愤交加的日子。刘晓波说,"必须有一个道义巨人无私地牺牲","一个殉难者的出现就会彻底改变一个民族的灵魂"。于是,他走了。在他的前面,有过许多志士,比如谭嗣同;在他的身后,我们民族的灵魂会变得勇敢高贵吗?我记得自己曾经追问过这个问题,于是找出了一则写于29年之前的拙作。当时此文预感到了不到一年之后的血迹,然而我万万不敢想象它在29年之后还有某种预言意义。那时的历史境况已经远去,拙文明显已经不属于今天这个时代;然而,从谭嗣同到刘晓波,壮志如昨,专制日新,我们还有必要对暴君暴政去说任何话吗?我们还能寄望道义巨人的牺牲能够拯救我们的灵魂吗?天耶,天耶!

我久有一个心愿,就是要写点儿什么来表达对九十年前壮烈就义的谭君嗣同的敬意,只是觉得笔力孱弱,不足以缕述仰慕之心、追摹英杰之风,于是一再延宕。眼看,今年9月28日,又是戊戌六君子遇难纪念日。秋风瑟瑟,白云悠悠,我怀君子,不堪其忧;真情所至,发愤为文,就不计较是否粗陋了。
想起谭嗣同,我的眼前就浮现出一滩殷红的血。菜市口的血迹是早已为风霜雨雪、车水马龙所洗净踏尽了,然而,历史不死,那血的精义就像图画或大字一样书到了历史上,非篆非隶,非正非草,每时有它每时的意味,过一万年有它一万年时的意味,蕴藏着天地英灵的谜底,无论人们怎样去解考。
是有人在说这血流得没有价值。谭嗣同你本是可以跑掉的,到海外去,虽无今日渡洋的风光,总可以留得青山、以期卷土重来的吧?更有人在说这血的不纯:历史的局限性,阶级的局限性,改良之不良,等等。九十年来,天地仁慈,又生下无数志士仁人。我们又见了无尽的血,血似乎已经不稀罕;我们学会了品评与指责各种人物,以不必流血的机智在发着高论。谭君,六位君子,你们是永远地沉默了。谁来回答:这是一滩苍白的血,抑或竟就是一滩污血?
面对着那些聪明的评说者,我想我只有悲哀。是的,当我们一腔热血喷出时,怎么就能说这不是给安乐的人们带来了无谓的惊吓和慌乱呢?但有一把粮糊口,他们就要嫌这血的腥臭与污脏了。在愚昧的祭坛上,任何英杰的宝贵生命都是一钱不值的牺牲。中华数千年的风雨,已经教人看惯了阴晴明晦,茫然对春夏秋冬。一代代的花开似血,一茬茬的零落成泥,大地竟就如此这般无动于衷!传统的重压果真使我们麻木已极了吗?改革与进步似乎只是几个好事者的无事生非,人人以为你不过是借一个新题目来像他一样讨一副顶戴花翎,讥嘲、揶揄、幸灾乐祸乃至恶意的目光会将一切理想主义打翻在地,落后、愚昧、冷漠、自私更把一切求新图变之举埋葬在冰水之中。谁稀罕你的那套新玩意儿?想的是太美好了吧?瞧你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呢!听你说得慷慨激昂,闻闻,你的血也是一样的腥呢!一道血光,似已不足以划破愚昧的暗夜,满腔的青春生命之热流只好给人蘸了馒头。
我已不仅悲哀,甚至还要愤怒。众是愚氓且不论,另有那似乎特别清醒的人,向来听他颇多明言谠论,会把一切行动者的举动分析得头头是道,指出你的种种不行,到了围观杀人的刑场上,他也还会慢慢踱上前来,摆出一副智者先觉的嘴脸,惋惜如嗣同君般的不明智不成熟不听指教不识时务。也罢,即令如说谭嗣同的不必"送"死或竟就根本不应变法而应另作他图等等这意见就是对的,我也依然不能饶恕你们那种面对鲜血的超然与洒脱。谁是历史的局外者?请他站到历史之外!一切行动都绝不像思想那样完美,改革尤其诸多掣肘,种种变形。如果我们是改革的行动者,我们就有资格批判那不完善的行动,于是我们有进一步的推动,向着思想的完美的无限目标。如果你不是改革的行动者,反而要批判这行动,那么只能说你是敌人。我们不知听到有多少人在埋怨改革不应当这样这样,只应当那样那样。是的,到底应当怎样,谁也不敢说打一个保票。然而,究竟怎样,难道是由别人来决定的吗?我们,包括你,为什么不伸出手来呢?据说,因为不让伸手,不准伸手,故无援手之处。那么,请问:难道历史上曾经有什么革新是由反对者批准了才实施的吗?说什么不必流血,牺牲不值得,其实,说来说去,恐怕还是怕自己流血。叫这种人一声"懦夫",也许嫌刻薄了,然而,在改革的紧要关头只是袖手旁观的人,如果不是胆小鬼,那就只能是旧势力的同党了。怪不得要掩鼻以过血迹了。一句"请自嗣同始",一滩热血,照彻了多少投机者、旁观者、骑墙者的嘴脸:骨子里还是自私与冷漠!
变法者的血就那样流了。我常惊异于这一事实:在那样落后、腐朽的封建主义土壤上,居然就奇迹一般地生长出了这样大义凛然、气贯长虹的改革志士!烂透了的木头,就该生出鲜美的蘑菇来了。要说中华民族的气数不该尽,论据也许就在这里。我想,当谭嗣同和他的战友们从容就戮时,一定是想通了这样一个道理的:唯有滚烫的鲜血才足以震撼并唤醒一个麻木、冷漠的民族,为此而死,值得;如果连鲜血也无法让它从昏睡沉沦中矍然警醒,那么这样的民族还有什么希望呢?这样的民族又怎配拥有这样的豪杰呢?那也只有去死了。那飞迸的鲜血中,一定是积蓄了这决绝一搏的钢铁意志吧?
呜呼!逝者已矣,后人自哀,追往思今,激烈壮怀;残阳如血,苍山如海,愿我民族,青春再来!君子在上,伏维尚飨。

写于1988年9月15日(原载《中国青年报》1988年9月某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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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命诗 
 
        谭嗣同
  
  望门投止思张俭,
  
  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

       去留肝胆两昆仑!
  
  赏析
  
  该诗是谭嗣同就义前题在狱中壁上的绝命诗。1898年6月11日,光绪皇帝颁布“明定国是”诏书,宣布变法。1898年9月21日,慈禧太后就发动政变,囚禁光绪皇帝并开始大肆搜捕和屠杀维新派人物。谭嗣同当时拒绝了别人请他逃走的劝告(康有为经上海逃往香港,梁启超经天津逃往日本),决心一死,愿以身殉法来唤醒和警策国人。他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诗的前两句,表达的恰恰是:一些人“望门投止”地匆忙避难出走,使人想起高风亮节的张俭;一些人“忍死须臾”地自愿留下,并不畏一死,为的是能有更多的人能如一样高风亮节的杜根那样,出来坚贞不屈地效命于朝廷的兴亡大业。诗的后两句,则意为:而我呢,自赴一死,慷慨激扬;仰笑苍天,凛然刑场!而留下的,将是那如莽莽昆仑一样的浩然肝胆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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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嗣同绝命诗中的两大历史典故

谭嗣同的《狱中题壁》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血荐据说这是谭嗣同临刑前写在监狱墙壁上的一首绝命诗,还据说这首诗被梁启超“篡改”过,
原诗为:“望门投趾怜张俭,直谏陈书愧杜根。手掷欧刀仰天笑,留将公罪后人论。”
证据不足,难以采信。“望门投止思张俭”,这句说的张俭这个人的典故
根据《后汉书·党锢列传》的记载,张俭是东汉末期的高平人,初为山阳东部督邮,严劾宦官侯览及其家属为非作歹,为太学生所敬仰。后来党锢之祸又起,他被迫逃亡,人们敬重他的人品,都冒着破家灭族的危险接待他。“望门投止”指的是找上门请人留宿,张俭在逃亡时害得很多人因为收留他而满门抄斩,甚至“郡县为之残破”,其于心何忍!“忍死须臾待杜根”,这句说的是杜根这个人的典故。
根据《后汉书·杜根传》的记载,杜根性格耿直,东汉安帝时任郎中,当时邓太后摄政,权在外戚。安帝年长,杜根上书要求太后归政,太后大怒,命人把他装在麻袋里摔死。执法官示意施刑人手下留情,载出城外待其苏醒。太后派人查看,杜根装死三日,目中生蛆,侥幸逃脱,躲了15年。邓太后死后,杜根复出,官拜侍御史。谭嗣同在诗中提到这两个历史人物的遭遇,而不选择他们的避难方式,表现出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他不愿意选择逃亡而给别人添麻烦,也不可能凭借执法者手下留情而暂时躲过一死,他要以“横刀向天笑”的方式大义凛然地去刑场就义。“我自横刀向天笑”,表现慷慨赴死的气节。
其实谭嗣同是被关在囚车里拉到北京菜市口开刀问斩的,由不得他横刀向天,虽然壮怀激烈,但是身不由己。至于“去留肝胆两昆仑”一句,历来解释颇多。梁启超在《饮冰室诗话》中称“两昆仑”一个是指康有为,另一个是指大刀王五;后来有人把康有为换成唐才常,认为唐才常是谭嗣同肝胆相照的朋友,像昆仑山一样坚毅;有人认为是指当时跟谭嗣同私交深厚的两个侠士胡七和王五,因为他们两人的武艺属于昆仑门派;有人把“昆仑”理解为“昆仑奴”,认为是谭嗣同的两个仆人;有人说其实就指的是谭嗣同自己一个人,“去留”可以作死生讲,嵇康的《琴赋》有“委天命兮任去留”,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有“曷不委心任去留”,无论生还是死自己都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也有人认为“去留”不是“去”和“留”两个对比的意思,是偏正结构,是要留下什么的意思;……面对要斩尽杀绝的敌人,需要有的人牺牲,用流血牺牲的方式昭告同胞大众,鼓舞未死者和后来者继续做长期的奋斗。“我以我血荐轩辕”(鲁迅诗句),谭嗣同的做法或许可以称为“血荐”,他要用自己的鲜血警醒世人。“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他用鲜血实践了自己的誓言。
谭嗣同与戊戌变法谭嗣同(1865——1898),字复生,号壮飞,湖南浏阳人,生在北京,是湖北巡抚的三公子,戊戌变法前他的身份是江苏候补知府。据说他12岁的时候在北京的大疫中被传染,昏迷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才活过来,所以取字“复生”。在这场大疫中他的母亲、大哥和二姐都被死神夺去了性命。后来死在台湾的是他的二哥谭嗣襄。谭嗣同的夫人李闰在他就义后取“忍死须臾待杜根”之意自号“臾生”,做悼亡诗:“盱衡禹贡尽荆榛,国难家仇鬼哭新。饮恨长号哀贱妾,高歌短叹谱忠臣。已无壮志酬明主,剩有臾生泣后尘。惨淡深闺悲夜永,灯前愁煞未亡人!”谭嗣同故居有湘人余德泉撰写的对联:“壮矣,维新欲杀贼而未回天,终成国恨;快哉!喋血屹昆仑以昭肝胆,长醒吾民。”正是化用了这首《狱中题壁》的诗意。我们也许永远无法解读谭嗣同的内心世界,但这首《狱中题壁》却在百年来不断引发我们的深思。我们可以从诗中感受殉道者的凛然正气以及从容不迫。
为了信仰,为了追求的事业,不惜生命,以身殉道,其精神确可感召后人。读这首诗,自然要了解谭嗣同这个人,于是也就关心他所参与的戊戌变法的背景。顺便说几句题外的话,谈诗词和作者的背景,自然涉及到一些方方面面的史料记载,正史也罢,野史也罢,显然都不完全是真实的,只能说尽量选取接近真实,自己认为比较可信的说法。总是来自第二手的资料居多,即使是抄自原始的史料,其实很多时候是因为看到别人引用,再以此线索核查第一手的史书。有时候,看到第二手的资料说的头头是道,自己认可或者偷懒,也未必再一一查对原始的记载。于是便有些说不清的“抄袭”的争议。
写这篇文章之前看过好几遍李敖的《北京法源寺》,受到很大影响,包括知识和思想。戊戌变法又被称为百日维新,因为前前后后才不过103天的光景。变法维新是从1898年的公历 6月11日正式开始的。
这一天,光绪皇帝颁布《明定国是诏》,宣布变法自强(《清德宗实录》卷四一八),接着就是紧锣密鼓地实行一连串除旧布新的改革。当时慈禧太后虽然名义上已经“还政”给光绪皇帝,但实际上一直都在暗中操纵实权。才不过4天,6月14日,西太后就赶走了光绪皇帝的老师翁同和,而且还把自己的心腹荣禄安置做了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接下来,“帝党”和“后党”明争暗斗,甚至有苗头显示太后那边要发动政变赶光绪下台,变法力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
9月18日晚上,谭嗣同找袁世凯密谈,希望掌握着新建陆军的袁世凯能够帮忙。袁世凯表面上同意了谭嗣同的计划,但谭嗣同前脚一走,他后脚就向荣禄告了密。荣禄是慈禧太后的亲信,住在颐和园的西太后很快知道了真相。9月20日清早,康有为上了去天津的火车。在他离开后不久,官军在南海会馆抓到了他的弟弟康广仁。侥幸脱身的康有为在英国人的帮助下逃亡上海。与此同时,梁启超被日本公使馆收容保护起来。9月21日,西太后正式“临朝训政”,光绪皇帝被软禁,103天的维新变法就此宣告结束。9月25日,农历戊戌年八月初十,梁启超被日本人护送离京,谭嗣同在浏阳会馆被清官军带走。
三天之后,9月28日,农历八月十三日(中秋节的前两天),谭嗣同、杨深秀、杨锐、林旭、刘光第、康广仁等“六君子”被押赴菜市口刑场,未经审讯直接砍头。据说,谭嗣同在临刑前从容多于慷慨,没有激越之气,没有畏惧和悔恨,也许连乞求刽子手“给个痛快”都不屑于一说,只是让一个声音划破了寂静的长空:“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没有想明白的是,这要杀的“贼”到底是谁?又为何“死得其所”?
心苦后人知对于谭嗣同的死有多种解释:为了要对支持变法维新的人有所交代;为了报答光绪皇帝的知遇之恩;为了要大家支持变法继续走改良的路;为了证明改良的路走不通而必须走革命的路;为了害怕连累家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视死如归的态度是非常难得的。殉道者能够做到如此,显然需要从内心里发出强大的力量才行。这内在的力量来源于他的信仰,而他信仰的内容究竟是要改良还是要革命却是后人难以破解的谜团。有人认为他是改良派,他为他的信仰殉道,而不是信仰的内容。因为要深究那内容,也许会觉得他的死并没有多大意义。他一直反对愚忠,反对糊里糊涂地为皇帝而死。“止有死事的道理,绝无死君的道理”。
他为了他的信仰本身。也有人认为他是革命派,他血淋淋地证明中国唯一的前途就是革命,改良是一条行不通的路。因为保守势力实在是太强大了!倘若革命党看到谭嗣同的死,也会认识到改良主义在中国的不可行,从而会更加坚定地走革命的路。“功高明主眷,心苦后人知。”这是袁崇焕的两句诗。谭嗣同与袁督师的命运大不相同,谭嗣同得到了光绪皇帝的赏识,他也把这位热衷于变法维新的年轻皇帝当作知己,所以有人认为他“士为知己者死”。他在劝梁启超出走时曾说:“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慷慨成仁易,从容就义难。前者总是处于事件的高潮点上,目的单纯,更容易有勇气,不会三心二意,反正也要一死了之,无所畏惧。后者往往是在事件处于冷静时发生的,要经过复杂的思考而自愿选择殉难,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作为殉道者,谭嗣同死得慷慨壮烈,死得从容不迫。其实,谭嗣同原本可以不死,许多种记载都说他不必去死。他是自愿送去给别人杀掉的。
《华严经》有“回向品”,主张已成“菩萨道”的人,还得“回向”人间,由出世回到入世,为众生舍身。如果不把失败孤立来看,而是把失败当成成功的一段,当成是成功必经的阶段。那么,这便可以称为是一种“成功的失败”。为了永恒,一时撒手。有的人斤斤计较个人的利害得失,不能从大局出发,不肯轻易抛下自我;有的人义气用事,贸然做出牺牲,并没有产生什么深远的影响。太多太多叱咤一时的风云人物都终究被滔滔滚滚的历史长河淹没。而谭嗣同,被称为“千百年来中国第一真男人”。
郑师渠主编的《中国近代史》关于“诗界革命”的论述中曾这样评介谭嗣同的《狱中题壁》一诗:“充分显示了这位激进的维新志士的自我牺牲精神和崇高的人格。”就这首诗而言,是作者志意的反应,有激昂慷慨,有悲壮从容,也有无奈和期待。用典贴切,一气呵成,有打动人心的力量。生命诚可贵,信仰价更高。举世最惜者,死,而其不知惜也,这正充分体现出谭嗣同的痴。痴其实就是一种对于信仰的执著,甚至执著到不怕流血牺牲的程度。在今天,我们也许不必采取如此惨烈的方式以身殉道,但是这种对信仰执著追求无怨无悔的精神却不能不令我们肃然起敬。愿昆仑正气长留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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