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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11 September 2019

‘和理非’派 與 ‘勇武’派的神秘紐帶


過去一個周末,旺角、油麻地、中環、大埔、沙田等港鐵站,設施被破壞,港鐵宣佈封站。我曾乘坐過因為警察行動而改道的巴士上,有老年人粗口大罵年輕人「搞搞震」,也看到星期日休假外出的外傭,困擾地拿着大包小包,煩惱着如何去目的地。
星期五,示威者在油麻地敲打車站玻璃。有目睹過程的日本記者認真問我,「為甚麼示威者這樣暴力,『和理非』人士也能夠接受?」(他來了近一個月,熟讀了運動的專有名詞,且會說普通話)我跟他說,明白日本社運在近幾十年經歷了低潮,因為早年日本社運激進化,令日本人普遍都被暴力示威所嚇怕,是故日本社會接受衝突的承受力不高。
我回答他:「其實香港人在三個月前,也是很保守的,根本沒法想像,扔磚、縱火、打爛港鐵站這些事情會發生……」日本記者追問:「示威者連油麻地站的升降機也打爛,這對行動不方便的老年人造成麻煩吧。」日本人的確很怕為別人做成麻煩。
幸好這位日本記者熟悉國際歷史。我舉例,或許,南韓和台灣的抗爭歷史,會較接近現在香港的狀況吧。激進的抗爭手法,也源自於政府對和平示威的冷漠,警察相應武力升級的一種回應,市民會思考背後的脈絡。但為麼示威者抗爭手法升級,和理非的一批人,至今仍然沒有公開大規模地指責示威者的破壞行為?這是令不少人覺得迷惑的現象。
昨日中環集會,是少數近日獲批不反對通知書的合法遊行。我在人潮中找到 50 歲的林先生,他與 14 歲的兒子一同出來。他形容自己一向關注時事,過往會參與六四七一都會遊行,但限於和平示威,遊行完畢多數直接回家,鮮有逗留。
雖然兒子正值青春期,不少同齡年輕人都會上街,但兒子卻不太熱衷成為「衝衝子」,林先生笑言:「我比兒子更激進」。他解釋,昨天出來,那個美國人權法案主題他不太特別關注,但更重要是他感到憤怒:「現在已經不是撤例,而是警察濫權的問題。若不成立一個具公信力的獨立調查委員會,件事都難以平息。」
他坦言,自己年紀大有家累,較多顧慮,知道早前入東涌機場高危,但想支持,一度提議由他出錢請朋友租車,請有車牌的友人開車入去義載年青人離開。
若他的親兒子走上激進抗爭之途,他為人父會怎樣?「坦白,做人是自私的,你看我兒子那麼瘦弱,很可能跑得慢會被拘捕。若他要扔石和扔汽油彈,我會勸他不要這樣做,但若他堅持去上前線,我唯有陪伴他。」
林先生解釋對他對勇武的看法:「早在六月之時,百萬計的人和平遊行,政府不聽你的,沒有用。反而佩服啲後生仔沒有太多思慮,承受被捕受傷風險,去向政府施壓。」
另一位男子,一副激進示威者的裝束,以頭巾包到鼻子上,只露出一對眼睛。有路過婦人勸他:「今天請你們不要衝。」黃先生有點哭笑不得,近距離細看,面巾下的皮膚粗糙,已經人到中年,52 歲。「我把自己的臉包起來,不是因為我要去衝擊,只是因為我要經常要進出中國大陸。」
在內地工廠工作的黃先生,這個月開始發現,每次過關都經常被檢查手機。按指示打開手機,讓內地執法人員查看有沒有與示威遊行相關的照片或帖文。「我現在已拿一個乾淨的手機回去,設置一批假帳戶,貼些飲飲食食的照片,好讓過關順利。」他說,年輕人被查更頻密,若驗出不妥當,在關口被留難幾個小時,對他來說也是很麻煩。
這位中年人坦言,自已一向「政治冷感」,不看新聞,不關心時事,但這個夏天,前所未有的熱情:「遊行了 7 至 8 次」。「一切源於看到年輕人為香港自殺的事開始,好心痛,想保護年輕人」。他說,自己女兒都有去示威,但應該不是很前線。擔心她嗎?「擔心也沒用.但至少我們父女立場一致。」
黃先生解釋,即使現在目睹示威者對港鐵站的設施進行破壞,他不會大力責備:「覺得不好。」我追問,覺得不好,希望他們最好不要做,還是覺得不好,但做了也不會怪責?黃指是後者。
兩位中年受訪者說的話很一致:「坦白講,如果我年輕,沒有家累,我也會上前線,做和現在年輕人一樣激進的事。」值得注意是,示威者喊「黑警」,我留意到黃先生沒有跟隨喊,他說,覺得警察是磨心,黃先生即使身在人群之中,還是思考周密,謹慎不衝動。
我也曾經在搭的士的路上,遇過一位中年司機。我沒有說我是記者,問他,如何評價今次示威。他說:「我的車子被催淚彈射中兩次,你要我說誰對誰錯,我不懂說。」談下來,才知道他曾經載過一批大學生,從市區到機場,250 元的士費,到落車眾人才東併西湊,發現大家身上只有 200 元,原來大學生們買口罩頭盔等裝備用了很多錢。
到最後,司機怎樣呢?「我收了他們 80 元。」我追問,司機為何這樣做?「你怎麼忍心呢?另外,我又曾經在便利店外,看過兩個女孩子,參加遊行的,兩個人分吃一個杯麵,我放下 200 元就走了。我說不清誰對誰錯,但對着年輕人,誰忍心?」
他說,有熱血司機一度為年輕人抱打不平而被拘捕,看到年輕人在拘留所被如何對待,又一時激動在警署內與警察交鋒,最後當然難受。「誰沒有年輕過?誰沒有衝動激情的日子?我們開計程車的,每一個司機都有過過去,有些更不是光彩的過去吧。」
中年人出於想保護年輕人的心態,無論年輕人幹了甚麼過火的事,這種心態,直至如今,還是在運動裡一個實在的力量。我的中文大學同事李立峯和他的民意調查團隊,自六月開始一直訪問運動的參與者,至今訪問逾六千人。發現這種心態,至少在六、七月之間存在。
他們發現,6 月期間,有一半的示威者認為「和理非示威已經沒有效用」,越來越多示威者認為「激進的示威手段可以令政府聆聽民意」,但大部份示威者也是知道,「激進手段會令社會上其他人反感」。
而有趣的,大部份人都認同「和平集會和衝擊行動互相配合,才可以達到最大效果」,而七月期間,示威者表示,「在政府一意孤行的情況下,抗爭者使用武力是可以理解的」這個說法,認同感亦呈上升趨勢。
雖然最新的民調數據未出現,但至少昨日在中環,不少出來一心參加和平集會的人士,對勇武抗爭者的付出至少是理解甚至表示感謝。也有一些朋友,內心爭扎,但總的來說還是沒法公開大力批評年輕人.
還記得,我跟日本記者解釋這種和理非人士與勇武者之間的奇異關係,解釋得有點吃力。日本記者懂得讀漢字,我就在他的筆記本上,寫了兩個詞:「忍受」「包容」。對,那不是支持抗爭者的暴力破壞行為,而是「不忍」「愛惜」「憐惜」。
無獨有偶,富商李嘉誠今日在一個佛教活動中說了幾句話,也是近日城中名人,少有的一句像樣的人話:
「香港和平好多年,除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外,今次是最大最大的衝擊,再繼續下去,是非常不好,我都擔心的,我們希望香港人能夠渡過這個難關,我們希望年青人能夠體諒大局,而執政的亦都能夠對我們未來主人翁,亦都能夠網開一面,雖然法律和人情有衝突,但任何事都好,在政治問題都要兩方面,大家能夠為對方想一想,好多大事都可以化為小事。」
或許,李嘉誠都是一個「理解」年輕人的老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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