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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17 March 2020

苏晓康:'战略机遇期'


【按:九一一恐攻都未能改变欧美人民的生活方式,这次瘟疫却不然。防疫不得不采取一些生疏的做法,诸如"社会疏远"、远程工作、虚拟教育、关闭场所等等,政府鼓励人们待在家里,其实就是某种程度的"自我隔离",西方何曾有过此景?说逗乐一点,不是"岁月静好"在纽约伦敦巴黎也结束了吗?Nobody can change us ,这句话说的就是生活方式。这次是真的大难临头。回顾九一一当年,贴「鬼推磨」中一段文字。】

美国人有"地狱十年"之说,从2000年至2009年,掐指算算重大事件有几桩:2001年"互联网泡沫"、"911"纽约双塔遭恐怖攻击、出兵阿伊劳师无功、2005年飓风造成新奥尔良大水灾、2006年两房次贷危机、2007年维吉尼亚理工大学校园枪击案、底特律汽车工业破产等等,除了天灾人祸之外,基本症状是资本主义金融体系濒临崩溃和美国世界霸主地位受到挑战,相去九十年代初国际共产主义体系的崩溃,只有十年而已,所以两厢皆难免爆发危机,很难说跟制度有关,也难说孰者为优,早晚只有十年之差,不足为凭。究竟什么使得这个世界乱了套,或者人类社会有周期性的崩解机制?从政治制度的角度,西方优于共产党者仅一权力制衡,但是金融危机显示它对于高端金融行为并无制衡,其危害之重不轻于极权制度的独裁弊端,党魁与金融寡头皆为私人,人性不完美且离恶不远,自由经济的优越还剩多少?
华尔街次贷危机引发金融风暴,格林斯潘用了"海啸"一词,可见剧烈,美国制度根基摇撼,西方各资本主义大国皆临时抱佛脚,采用国家干预手段,连一向反对干预的格氏,这次也赞成干预了,岂非"资本主义要靠社会主义来挽救"?别忘了邓小平恰好是"共产主义靠资本主义来挽救"的,真是"风水轮流转"——二十年前柏林墙坍塌引发共产体制坍塌的多米诺骨牌效应,把马列主义送进坟墓,那么这次西方的骨牌效应是什么?美国霸主地位终结,接下来是一个怎样的多级格局的世界,难以窥见,但这无疑西方文明的一次衰微,难道会有其他文明来替补,当今可知除了伊斯兰跟西方作殊死抗争之外,未见有东山再起者,而伊斯兰又属垂死挣扎,真乃落了片白茫茫大地。
2011年八月第二周股市震荡,四天超过400点的跌涨,历史罕见。伦敦则是数千名青少年在街头流窜,纵火焚车、洗劫店铺,却无任何诉求,似乎受"阿拉伯之春"的感染而宣泄愤怒——"茉莉花革命"没在中国发生,倒是闹到欧洲来了,岂不荒诞?基本的症结还在经济衰退而生活拮据,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神话再次破灭。十八世纪以来他们就必须靠海外市场才能维持富裕,两次大战皆为争夺海外势力范围,战后则主要靠海外能源供给,酿出"伊斯兰恐怖主义"。没有高福利西方社会也会动乱,民主制度与此无补,而没有海外市场和廉价产品,西方也会贫富不均,这一切,才是东方那个中国专制得以维系的诀窍。人口膨胀和年轻化,是"阿拉伯之春"的肇因之一;衰老欧陆英伦,则是福利主义不堪负荷,这些对于极权体制来说,都是小菜一碟,由此而令自由社会竞争力下降,并延长专制社会的寿命,乃是后"苏东波"时代的新鲜看点。
这世界上有一个政权,将西方的危机看成自己的"机遇",不止幸灾乐祸于其他两种文明的厮杀,还觉得自己有机可乘,这种投机心态如果来自一个古老文明之内,则它也在衰亡中是无疑的。"重要战略机遇期"这个概念,堂而皇之写进2002年召开的中共十六大,时间指21世纪头20年,即2001年至2020年,它的战略设计根据,正是前一年发生在美国的"九一一"恐怖攻击,北京大喜过望,觉得天赐良机,可是撑死了只敢算计二十年而已,短视依旧。为何如此?读者不妨回去查看第二章《师夷》,邓小平在"苏东波"大坍塌后,提出"韬光养晦"、"绝不当头"二策,都是避开锋芒,不当"出头鸟",以争取喘息的机会,所以到两千年后的江泽民,即便看到"九一一",一时也只能"松口气",不敢想得太多。美苏两个霸主,中国都曾与之周旋,时而为敌,时而为友,玩了半个世纪的"小三",从中赚一点安全和经济上的便宜而已,未曾有过"坐大"的念头,这次也是谨慎徐图罢了。
2001年9月11日,那天我和傅莉,我们俩一人一台电脑正上网,不知是八点几分,我正在读New York Times的网页,傅莉在那台电脑上叫道:"快来看,飞机撞上世贸大楼了……",我还以为是什么"恶搞",过去一看真有一张照片,这才打开电视……被劫持的民航客机撞上纽约世贸大楼,两座大楼皆坍塌,世界末日的景象。美国价值观受到空前挑战,而美国人在此之前一直是我行我素、藐视威胁的,这几乎成为美国价值观的一部分,但他们为此遭致惨重伤亡,也许因此而能使得二战后的极为自信而脆弱的"婴儿潮"一代及其子女,从此成熟起来,而美国由此前进一步?
我在那一刻的感受,是很难过数千无辜而又无忧无虑的美国人顷刻消失了,留下他们亲友的情感触角,仿佛被骤然撕裂,鲜红的伤口不知道疼,多少人就是不肯相信被埋在瓦砾中的亲人已经死掉,有个姑娘在楼塌前一分钟给旧金山的丈夫留话,那边的人都还在梦里,那小伙子一早醒来听了留话就往纽约赶,可是所有航班都停了,不知道他两天之后怎么就赶到了纽约,半小时后就一脸憔悴地出现在电视上,哭诉他的妻子是他遇到的最好的女人。还有一个父亲捧着女儿的照片在瓦砾堆附近失魂般游荡着,记者一过去他就说:"她没死,我一定能找到她……"我就在电视上看到这个父亲好几次,我想他是疯了,但我更想到我自己当年,我差不多半年不会哭。整个美国都在shock之中,我知道那种shock是什么。这场灾难,并无多少值得争论的地方,恐怖分子不等于就是伊斯兰信仰、文化、族群,恐怖分子就是恐怖分子,至于美国如何对付他们,能不能成功,那也是没人知道的事情。西方文明就是这样,它一直面对着、开拓着未知的领域,千禧年讨论的时候,有何可以总结的?报刊杂志上大谈一个话题:探险,这是他们当初殖民人家的初衷,也是他们今日飞向宇宙的动力,他们过得太好,让别人嫉妒,非要恐怖他们一下,他们只有对付,别无退路。
美国故事总是独一无二的。二次世界大战前的一九二九年,美国陷入最严重经济大萧条,都说是罗斯福救了美国,更多人则相信是二战爆发,美国成了全球军火库,才从谷底脱困。整个二十世纪美国是幸运儿,冷战、苏联瓦解、两次石油危机、古巴危机、波斯湾战争,美国永远是乐土,美元总是强势货币;后来日本从战后崛起,日本人跑来纽约买了洛克斐勒大楼,但是高科技和知识经济时代来临,美国再次走向高峰,又买回洛克斐勒大楼。
电视上说元凶本拉登躲在阿富汗,我惊讶地在电视里看到一个男主持人跟一群小学生谈话,一个男孩说:"我想是我们制造了本拉登,我们制造武器再卖给他们……",这是何等令人刮目的教育,跟中国的民族主义洗脑一比就知道了。冷战留下一个恶魔,但是冷战已经成了一个难缠话题,反西方的话语和思路,似乎只纠缠一个"西方原罪"或"帝国主义"的极端说词,不及其余,但其实历史昭示要复杂得多,文明的意义更含蓄地在正义与非正义之间选择,历史并非盲目或只剩冷酷,如二战起因可远溯一战,无疑也是"西方列强"争夺的后果,并非德国日耳曼一族之罪,希特勒的"生存空间"说亦非虚言,但纳粹对犹太人的灭绝行为,却赋予盟国一方巨大的正义性,连斯大林这样的恶魔,战前早已对俄国人屠杀成性,却照样可以"反法西斯"而塑成其历史正义的一面,所以尽管美国中情局制造了本拉登,但后者对世贸大楼的袭击,一如山本五十六对珍珠港的袭击,捧手将巨大历史正义性送给他们的敌人,而自己沦为恶魔,历史性地输掉,同理亦为,巨大的历史正义性可以轻易将平庸者造就成伟人。因为正义性常常是历史的动力、塑造力。
Nobody can change us 是这几天人人的口头禅,God bless American 的歌声到处飘荡,美国再次陷入"珍珠港心结"的含义是:他们获得了极大的正义感,we will bring them to the justice, 小布什说此话时底气十足,他上台以来一直十分笨拙,却在危机面前颇显大将风度,justice在此不止是审判的意思,更主要的是正义,我们最不懂西欧文明的东西,就是这个justi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