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编者注:《张春桥狱中家书》一书中,
问:你是张春桥的大女儿,你是如何给你父亲定位的? 他自己又是如何给自己定位的呢?
答:我是1947年1月6日出生的,今年虚岁七十了。 我是家里的老大,大妹妹与我相差不到两岁,小妹妹和她差五岁, 弟弟和小妹妹又差五岁。
我父亲没有个人野心。他给自己的定位就是做毛主席的秘书, 听毛主席的话,帮毛主席干事,如此而已。所以, 如果华国锋要用他,他会继续帮助下去,不用他了,那也没有办法。 当然他不会像崇拜毛主席那样崇拜华国锋, 他是要向华国锋提意见的,华可能心中就不舒服了。 武大郎开店还要用比自己矮的人呢。华当然不想听他的。 但我爸爸绝对不会对华国锋不敬, 这不符合我爸爸一贯的组织原则和工作作风。 但是让他从心里面崇拜华国锋,那也是不可能的。
问:你爸爸那么崇拜毛泽东,那毛泽东是怎么看他呢?
答: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也问过好多人, 我想知道毛主席有没有说过我爸爸不好? 问下来的答案就是毛从来没说过我爸爸不好。
我的感觉是,毛主席应该是把我爸爸当成一个知音的, 毛觉得有他在身边,也是很欣慰的。
在江阴的时候,爸爸跟我谈起过,毛主席曾经多次跟他个别谈话, 了解他个人情况、家庭情况。也跟他谈起过很多“七大” 以前党内两条路线斗争的历史。包括红军时期,毛怎么被夺权, 开除党籍,三次反围剿怎么打的仗,四次五次反围剿时怎么靠边站。 这些现在的电视剧里都演过,而那时, 我爸爸这样的干部是不知道的。
我爸爸后来也向我转述过:周总理那时候是代表中央的, 说陈毅那时是很厉害的,也说叶剑英拿到张国焘的那封秘密电报, 他们连夜北上,叶是立了大功的。毛主席还告诉过他, 遵义会议并没有确立毛主席在党内的领导地位, 只是让他参与军事指挥,毛主席说过一句:“好在张闻天听我的。”
我爸爸在1992年12月20日的一封信中, 详细写了1958年正月初二到杭州见毛主席的一次谈话以及后来的 工作。我爸爸觉得在文艺上,江青确实是很有能力的。 但他从来就不是在帮江青工作,包括样板戏和写《评〈海瑞罢官〉》 。他告诉过我,毛主席好几次跟他说:“帮帮江青,帮她就是帮我。 ”
当然,毛主席也不只是要我爸爸一个人帮江青, 他也曾对江青身边的工作人员说过:“江青同志身体不好, 脾气也不好,你们要帮帮我照顾她,谢谢你们。”
中国历史是一个很沉重的过程。我爸爸真的就像背着一个十字架, 为毛主席背着十字架。我到意大利梵蒂冈时, 看到那里的耶稣受难图,我感觉到就像历史在重复一样。 我爸爸就是为了他的理想,去背负了这么沉重的十字架。所以, 小时候我不听他的话,觉得他没什么了不起的,到了最后, 我对他确实是充满崇敬的。
问:你怎么评论你爸爸的性格?有人说他“老奸巨滑”,有人说他“ 固执傲慢”,你怎么看?
答:我爸爸是很耿直的人。
他自己说过:“香港有报纸说我老奸巨滑。奇怪!其实, 我是太直了。”
我觉得他只会工作,是个工作狂。读书是工作, 看电影看戏都是工作。除了工作没有别的。一次我看到有篇文章说“ 九· 一三”林彪出逃后,他们在人民大会堂打牌。我还觉得奇怪,问他: “你还会打牌?”他说:“大家都关在大会堂里,谁都不许出去, 就打牌。我不会打牌,只知道比大小。”所以,他打牌, 就是和别人比牌的大小。他也不会玩,让他锻炼身体, 也只会在院子里走走,他喜欢快走。在江阴( 张春桥保外就医后的监视居住地),只要身体能动,不下雨, 他都在院子里快走。坚持走三十到四十分钟。
他特别守纪律。不该讲的话绝不讲,不该插手的绝不插手。 也是在江阴的时候,说起二叔(张秋桥,时为《解放军报》 副总编辑)。他说,当时李讷要出去串联,担心她的安全, 给她弄了一张《解放军报》的记者证,因为《解放军报》 在各地都有记者站,希望能帮到她。李讷后来怎么到《解放军报》 去夺权,要打倒张秋桥,他也不清楚。因为是牵扯到自己弟弟的事, 就更不好插手,我爸爸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我爸爸觉得毛主席说让火烧一烧,那么大家都可以到火里烧一烧、 经受一下考验。我想想在文革中,我旁边也有人鼓动我做这做那, 就是说,不知道李讷身边有什么人。我是教训多多,怕给爸爸添乱, 就让自己“销声匿迹”了。
问:1955 年你爸爸的工作发生了什么变化?
答:爸爸是1951 年10 月担任《解放日报》社长的。1955 年,他离开《解放日报》,调到了市委宣传部。 现在我看了一些材料,才知道我爸爸在《解放日报》工作时, 发表了太多的群众意见、人民来信之类的东西,陈毅不喜欢他。 后来我和爸爸说起这件事,他说当时潘汉年亲自找他谈过话, 潘汉年对他说,陈毅说的, 不要让别人觉得我们一点都容不下其他人。 因为爸爸是从八路军抽调过来的,不是新四军系统的人。
文革中有一件事情给我的记忆蛮深的。我的习惯是到哪里都找书看, 有一次星期天去看他,在他那里发现了一本张国焘的回忆录, 这是不得了的,我对这本书太有兴趣太想看了。所以我就拿去看了, 我住在旁边附楼的标准客房里。我当然不敢把书带出去, 周一回去上班时,我就把书留在房间里的枕头边了。 过了一个星期我回来,那本书没有了。我到处找这本书, 我父亲一句都不讲。我怕把书弄丢了,就问他有没有看到那本书。 他什么都不说,一句话都没有。
一直到后来,他快死的时候,他才告诉我:“ 总理派人把书收回去了。”我问他为什么,他又没话了。 我告诉他我还一直担心是我把书弄丢了呢, 让我这么多年有种负疚感。那本书可能是香港出的, 也可能是他们内部出了几本,也不知道是谁发下去了。 后来总理发现,就全部收回去了。
我后来拼命回忆,张国焘年轻时那么有本事,那么能干, 能说能写的,我特别想知道最后那个密电到底有没有。长征的时候, 叶剑英说他劫了个电报,说张国焘要对毛下手了, 那个电报到底有没有, 我一直想知道张国焘自己对这个事情是怎么说的。关于这件事, 我还没有看到答案呢,书就被收走了。所以,一直不知道答案。 到现在我还没有找到确切答案, 当然有人说他根本没有发过那份电报,包括李先念,都说没有, 这不又是叶剑英的事情了么。叶剑英类似这样的事情太多了。
问:陈丕显被夺权是怎么回事, 你家与陈家的关系不是一直很好的么?
答:我知道一月革命的大会前,我爸爸是找陈丕显谈过话的, 谈了一个晚上。这件事情也没有任何人写过, 陈丕显是绝对不会写这件事的,但我很关注。
我们家与陈丕显家关系一直是蛮好的, 他帮我六叔叔介绍女朋友的时候,还是我带六叔叔到他们家去的呢。 我第一次吃新鲜龙眼也是陈丕显送的。毛主席发表《 培养无产阶级的革命接班人》,我入党后, 在康平路小礼堂开了一次干部子弟大会, 是陈丕显拉着我的手进的会场,还叫我坐在他旁边。 他当时还对我说:“ 将来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就在你们这些人当中,” 他还把我表扬了一番。
所以,我爸爸找陈丕显谈话,我觉得他做得很对。 跟陈丕显谈完之后,我还问他谈得怎么样, 他说陈丕显不肯出来工作。我听了后很失望, 但是我不知道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 我爸爸住在监狱医院的时候,陈丕显刚刚写了一篇关于“一月风暴” 的文章登在《新民晚报》上, 我爸说起这篇文章,他说:“ 我也不知道陈丕显的背后是有周恩来的。”
问:1967 年你在北京四叔叔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后,再回到上海, 是不是就开始工作了?
答:复课闹革命和我们是没有太大关系的,因为我们已经毕业了。 我们首先被派到港务局物资供应公司去劳动半年。 我们去的是上港七区供应站,就在塘桥白莲泾那里。 站长来挑学生的时候,知道我是张春桥的女儿,就把我给挑去了。 站长跟我说过,因为他认为他们那里的岗位是最辛苦的, 是在码头上,他想看看张春桥的女儿究竟能不能吃苦吧。到了那里, 每天会分配工作,在小三卡或十轮大卡车上当搬运工, 都是重体力活,运送码头上需要的水泥、黄沙、钢筋、钢板等物。
做了半年,我就学会开卡车了, 是跟着一位部队里复员回来的司机学习开的,车开得特别猛。 我曾经在浦东大道开过三卡,还有一次不知道刹车, 差点冲到黄浦江里。
我们同班的同学,都分到不一样的物资供应站, 有的还是跟船跑黄浦江的。这段经历,让我更认识了上海。 这样劳动了半年,然后就是正式分配工作。
许世友曾经叫我去参军,我觉得我这个人是不适合到部队去的。 我自由主义比较严重,而且我有自己的看法,不可能服从班长、 排长管,会不买他们的帐。而且我是近视眼, 万一来个紧急集合我要出洋相的。所以,我不想参军。而且, 我大妹妹想参军,南京军区在徐汇区招女兵,她就去了, 和柯庆施的二女儿一起去的。我也不想到农村去,因为在附中时, 我们会去罗店农村劳动,一待就是三个星期。高一时, 爸爸妈妈曾安排我到工厂去劳动过一个月,装收音机。 简单重复的劳动,让我去了解工人的生活如何。所以, 我很想到工厂去上班。
分配工作的时候,我爸不在上海,我妈也不管我们。 我不想让学校分配,因为我要离开同学,我也不想留在上海。 我就自己打电话找人找关系,我打电话给王洪文, 他把我安排在上海仪表厂。这个厂与三线有合作任务, 当时他们在贵州有个分厂, 工人培训三年满师后就要派到贵州去工作的。我想好, 因为我真是不要留在上海。在这个厂里我工作了八年, 一直到出事情。
问:你在工厂里工作, 对外面轰轰烈烈的政治事件应该还是关注的吧?
答:当时大家都很关心国家大事,每天都有政治学习的。 学徒是可以住厂里的,所以,我第一年是住在厂里,不回家的。
那时候爸爸经常在上海,我与他的接触和交流也比较多。
他一般都是下午开始工作,到早上睡觉,中午起床。 他的作息时间其实是跟着总理的,总理总是早上睡觉中午起床。 而且我父亲一直在报社工作,也习惯这种作息。 毛主席就是想睡就睡,想起就起,没有规律, 把别人也都搞得稀里糊涂的。
但对他们权力上的那些事情,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的。 他文件放在那里,我们也都不看的。当然,偶尔会看到大标题。 我记忆比较深的是林彪事件。一开始, 具体怎么回事我们也不知道的。
后来回忆起来。我小妹妹在空四军,她是被监视的。 我在航天局的二十二所,参加三结合,从仪表厂借调过去的。 和他们一起搞红旗四号导弹的自动驾驶仪。参加科研活动, 里面是有军代表的,就是空四军的人,他找我谈话,眼睛盯着我看, 问我眼珠怎么会是黄的。很滑稽,好像要掌握我的特征。 实际上是来认人,万一出事情是要抓我的。
林彪出事后,我对爸爸说:“下次你们要有什么事情, 你得告诉我们一点,否则我们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我父亲没有说话。
问:1976 年,周恩来、朱德、毛泽东相继去世, 中国的政治版图肯定是要有所改变的。 你父亲在后来的一封家信中说起他自己的身体情况时, 谈到他参加了三个老人的医疗组,是吗?
答:对,周总理、毛主席的医疗组是我爸爸负责的, 还有一个是不是康生的医疗组,我记不清楚了。他们的治疗过程, 我爸爸都是特别尽心尽力的。
问:那时候批总理是怎么回事?
答:当我听说1973年真的有批总理这件事时,也大吃一惊, 我去问过我爸爸。他说,乒乓外交开启了中美对话的大门, 和美国人打交道了。基辛格来了之后好像要建立热线, 总理当时的处理方式引起毛主席的担忧。毛主席说:“ 在打的时候要防左,在谈的时候要防右。”意思就是说, 打的时候不能打倒一切,而在谈的时候,不能丧失警惕性, 不能忘记“亡我之心不死”。毛主席说:“ 我党历史上这样的教训还少么?”第一次国共合作时, 陈独秀就放弃自主权,一切听蒋介石的,最终导致“四 · 一二”大屠杀,血流成河。第二次国共合作,毛主席到重庆谈判, 刘少奇主持工作,又提出“听中央政府的”。毛主席说:“跟他( 指总理)说了多少次了,他怎么还犯这样的错误呢?”
这是我父亲后来对我这么说的,是他对毛主席的认识和理解。
有人还告诉我,是我爸爸让对总理的批评早点结束的, 他说总理身体不好,让总理回去休息。 这件事竟然演变成1976年的“四五事件”,令人心痛。
问:后来“四五事件”是怎么发展的呢?
答:“四五事件”后,我到北京去过一次, 爸爸也给我看了许多别人写的大字报等,当中有反对毛主席的, 这点出乎意料,矛头并不单单指向四人帮。跨越了,所以被毛抓住, 反戈一击。当时我们当然不知道是邓在后面主导“四五”的, 连我父亲都不知道。我去北京时,毛主席已经讲话了, 整个事件已经翻过来了。
问:你爸爸后来做到政治局常委、副总理,从政治仕途上, 可以说是平步青云,你不为他高兴么?
答:我爸爸一步步往上走,做了政治局委员,然后是政治局常委, 我一点都没有觉得轻松,一点都没有愉悦开心。 因为他成了众矢之的,有什么好开心的。他自己也没有什么开心的。 二月逆流时,那些老帅都像骂孙子一样骂他,谁看得起他? 不是他自己看不起自己,而是那些人看不起他。 那些人不敢骂毛主席,就都来骂他了。而且他被林彪弄成那个样子。
1975 年,毛主席一定要任命他为解放军总政治部主任,我对我爸爸说过: “毛主席硬要把总政治部主任的工作交给你,就说明他对你的信任。 你去做呀。”他说:“我去讲话,谁听啊?”
当然,毛主席任命他,他也不能不做。任命之后, 他到军队里去讲话,他去做报告,他去找这个谈,找那个谈, 但是没有人照着他说的话做的。反而招人嫉恨, 说他把手又伸到军队里去了,有人就说要“斩断魔爪”。 我爸爸知道自己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文革初期夺政治局委员的权的时候, 中央文革小组成员都成了政治人物的时候,他应该已经感觉到了。 毛主席与他们说的,你们夺权了,还一起拍了张照片。 毛主席又一次强调要“不怕头落地”等五不怕。
问:后来他是否也知道自己的处境蛮危险的?
答:爸爸也是蛮警惕的,例如他离开房间后再回来, 杯子里的水肯定是不喝的,要换掉。他肯定在防着什么, 但他没有说过究竟在防谁。我觉得他应该是在防汪东兴。
当然,许多事我也是后来在网上看到的,并不知道真假。 九届二中全会后,毛主席不愿意换汪东兴,说用惯他了。所以, 事实也根本不是汪东兴后来讲的。我们同学后来问我:“ 谁的话最不可信?”我说肯定是汪东兴,因为他烧了东西。 现在我看到材料,说邓颖超、汪东兴烧材料,是毛主席让他们烧的。 但是毛主席让他们烧的时候他们没烧。后来烧,那不是销毁证据么。
我父亲曾对我说:“你看,我这个保险柜里,都是空的。 什么文件来了,我看过,该我画圈的,我画圈,就拿走, 我这里什么都不留的。”他是随时随地准备被抓起来的。 我们还讨论到怎么抓,他说:“很简单,开个会就行了。 他们叫我去开会,我不能不去。”后来他们果然就是这么操作的, 所以我一点都不吃惊。
问:你还记得被捕前最后一次见到爸爸时的情况么?
答:那是1976 年夏天,我出差去北京,去看他,和他讨论了一些问题。 讨论的问题包括工人阶级队伍的问题, 还有中国以后会如何发展的问题。当时周恩来和朱德都已经去世了, 毛也病重了。我们讨论了很多,各种各样的问题。
我还问他:“那么你怎么办?”他说:“我怎么办,千刀万剐呀。” 我以为是他自己这么说的,后来才知道是别人说要对他千刀万剐, 他是重复别人的话。他说:“再加一刀也无所谓的。 毛主席本来就说过么,共产党员五不怕。”
“五不怕”是不怕离婚,不怕开除出党,不怕掉脑袋,不怕坐牢, 不怕罢官等等。他这么说了,那我就追问他:“你千刀万剐了, 那我们怎么办?”
他说:“我也不知道。谁叫你是张春桥的女儿。”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
局面太清楚了。所以,他后来被抓,我一点都不吃惊,也不紧张, 反而是一颗吊着的心放下来了。我的感觉就是“来了,真的来了。” 很奇怪的感觉,但知道我们也是没有任何办法的。
问:你们既然已经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了,那次见面, 是否有一种告别的感觉?
答:是有一点告别的感觉,但不是很明显。他说要看发展, 他说也许到年底就会有结果。没想到十月份就有结果了。
抓了四人帮后,(上海市委书记)马天水从北京回来, 就要与他们这几个人切割了。接着把我妈妈抓起来了。 第二次康平路事件,许多人都涌到我家里来了。没有人管我们了, 把我们给切割了。这一次家里被彻底来了个翻箱倒柜,一片狼藉, 一塌糊涂。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们在我的房间上贴了个封条, 说是子女的房间,就封掉了。其他几个房间几乎被洗劫一空。
最有趣的,是许世友曾经送给我家一只豹子,吃掉之后, 皮处理过的,在箱子里,后来这张金钱豹的皮没有了。 为什么这个东西会被搜走?是不是许世友急于和我们划清界限? 后来杨成武在回忆录中说,许世友告诉杨成武, 他和张春桥的关系一直不好的。 许在太行山中打了头豹子送给杨成武, 而只打了些野鸡和兔子送给张春桥。
但事实是,1973 年,许世友确实是打了两头豹子的,我爸和杨成武,一人一头豹子。 那时我爸还不在上海,警卫秘书都在,一个班子在兴国路, 许世友把豹子送来的,大师傅烧了一大桌。 当时还请了警备区的几个人来的,我妈不敢吃,但我们都吃了, 吃起来像牛肉一样。
问:现在普遍认为,在三十年代你爸爸曾化名“狄克” 和鲁迅展开论战。你爸爸晚年如何看待这一问题?还有“叛徒”、“ 特务”的一些事情你知道吗?
答:1968年上海“四 · 一二”炮打(张春桥)时,我从白莲泾摆渡到南码头, 一路到外滩看大字报。还在外滩拿到不少传单, 我一直搞不明白怎么出了“狄克”、“叛徒”等等说法。传单上说: 西北局一位领导揭发出的,不记得是刘澜涛还是霍士廉。
我就去问爸爸了,爸爸说他从来就没有与这两个人一起共事过。
关于叛徒的事,爸爸说他从来没有被捕过,怎么会是叛徒。
还有关于他反鲁迅的事,他说他自己是不用笔名的, 但是为了混口饭吃,用别人的笔名帮别人捉刀写文章的事是有的。 他十八岁到上海来,靠写文章生存,刚开始住在山东路, 后来住在徐家汇,要到《大公报》、《申报》去投稿, 有时连乘电车的钱都没有,连三分钱一只的大饼都买不起。 一部新电影,别人给他一张电影票,让他写个影评之类, 或者某个事件,让他写篇文章。这是有的,是换饭吃的。 后来好一点,他自己租一个亭子间,自己写稿子,也帮别人写稿。 他是从来不会问家里要钱的,我爷爷也从来不会给他钱的。
后来上海是有人查过这件事,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狄克另有其人。
问:你妈妈是什么时候被放出来的?
答:妈妈关了三四年。她出来后身体很不好,先在华东医院住着, 我们还不知道。后来公安局的人来找我们,让我们接她回家。 我们也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问题,我们就对公安局的人说:“ 你们说她有很多问题,不能回家。现在又要我们把她接回家来, 到底怎么回事?”回答:“她就是历史问题,以前都有结论。”
问:有文章说你妈妈是“叛徒”或有重大叛变行为,事实怎么样?
答:1982 到1983 年间,我妈妈回家以后,公安局专案组的人到我们家来, 告诉她最后的结论。我也在场,我看了一眼她的结论。上面写的是: 历史问题有“变节”行为。我也了解过,什么叫“变节”。“变节” 和“叛徒”不一样,如果是叛徒的话,要有出卖组织、 出卖同志的行为。她没有。她是从机关下去到县里做县委宣传部长。 日本人扫荡时,来不及撤退,整个县委一起被捕的, 我妈妈是受伤昏过去时被抓的。
关于她的这个结论是1945 年做出的,1949 年她重新入党。当时都有组织部的统一意见。 有人说她写文章为日寇效力,名字是李淑文,那是张冠李戴。 在我妈妈家,她姑姑这一辈的人,名字的中间都是一个淑字, 一个家族中,有八九个人是叫“李淑某”的。我妈妈这一辈的人, 名字当中都是个“若”字,我妈叫“李若文”。我表哥的那本《 直沽世家》,有明确记载。
问:1981 年11 月公审四人帮的时候,你们也是看的电视转播么?
答:公审的时候,我妈妈已经回家了。 那时我们刚刚买了一台12寸的黑白电视机, 这是我们家的第一台电视机,现在还放在我爱人的办公室里, 他不肯扔掉。那时候买电视机还需要凭票呢。
关于公审的消息,也没有人特别通知我们,我们和所有老百姓一样, 是从广播报纸上知道的。一开始我们还不想让妈妈看,怕她受刺激, 因为她心脏不好。后来还是让她看了。第一眼看到我爸爸的时候, 我们是蛮震惊的,怎么被折磨成那个样子。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爸爸, 是1976 年夏天我到北京去的时候,四年过去了。
问:这四年,从他被抓进去到公审期间,你们没有任何联系吗?
答:当然没有联系,也没有任何消息,什么都不知道。所以, 在公审时,看到他胡子拉碴的,而且是花白的。 当时我们觉得他肯定拒绝去整理的,他肯定想:我就是这个样子, 你们把我弄成这个样子,那我就这个样子出来。而且, 他也压根不知道我们是什么结果,不知道我们是否受到株连, 我们的生活又怎么样。后来去探监的时候,我们去看他了, 他说他一点都不知道我们的境遇和情况。
问:当时在电视上看到公审,你们的情绪怎么样?
答:大妹妹住在杨浦区,除了她以外,家里其他人一起看公审。 看到爸爸一句话都不说,态度很硬, 我想我们应该觉得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我们不希望看到一个软骨头吧。他什么也不说, 我也觉得还是这样最好。否则,说什么呢?怎么说?反正, 从我来说,看到他不是一个软骨头,这就是最大的安慰了。 觉得一颗紧抽着的心放松下来了,是谈不上任何伤感的。
问:你们再与爸爸见面,是什么时候,当时的情况怎样?
答:再与爸爸见面是1984 年11 月,八年没见了。第一次是我和我弟弟两个人一起去见他的。 他因为前列腺肥大,从秦城监狱转到复兴医院。 给他看病的医生是给总理看过病的,与我父亲原来就认识, 后来给我爸开刀,手术也做得非常好。这些医生对我爸爸都很好, 因为他们都给总理看过病,在总理治疗过程中, 我爸爸那种认真负责,医生是有目共睹的。
公安局来叫我们去北京,我的组织观念是很强的,我对他们说:“ 你们叫我去我就去了?我是共产党员,我是有单位的, 你们叫我们去北京,得先去和我单位讲。” 他们只好到我单位里来了,这样, 我去北京看爸爸的事情也就公开了。因为那时到处都在传, 说张春桥已经死在监狱里了。连我的同学都来问, 把报纸剪下来寄给我。还有同学建议我去告《湖北文摘报》, 因为上面登了张春桥已死的消息,还有香港的一家报纸。
我要公安局到单位来找我,并要单位同意我去看爸爸, 我的目的是要让大家知道我爸爸没死,而且, 单位知道是公安局叫我去的,以后也少找我麻烦。
1996 年,爸爸快八十了,有人跟我说可以为他申请保外就医。1996 年后,我陪妈妈到北京去了两次,找人把信送上去。 有一点他们讲的很清楚,如果我爸爸得到保外就医或假释许可的话, 他是不允许进上海的。1998 年,他保外就医的申请批下来了,他们在江阴给爸爸弄了个“家”。 “家”里总要有人吧,就把我妈妈弄去了, 其实是把我妈和我爸关在一起了。 我妈也就心甘情愿地放弃外面的生活,去陪我爸爸。
那时候,我妈和弟弟、弟媳一起生活,什么都不要她做, 大家都照顾她。这些她都放弃了,一个人到江阴去陪我爸。 爸爸妈妈住到江阴后,爸爸当然还是没有人身自由的。 他们住处的围墙很高,比普通人家的房屋都要高, 楼上都是公安局的人。他们不能出大门,也不能见外人, 完全是隔离的。我们去看他,也是不能在那里过夜的。
问:从信中看,对国际大事他也很关心,例如前苏联解体等。 是这样吗?
答:对,他对国际大事也很关心,例如关于伊拉克、萨达姆。 关于美国去进攻伊拉克,会不会赢?我父亲一开始就说, 萨达姆肯定打不过美国,因为他没有毛泽东思想, 没有无产阶级的政党。
问:也有许多人想知道,如果你爸爸他们当时成功了, 中国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也同样有经济上的发展? 你爸爸是不是承认现在老百姓的生活比以前好很多?
答:我爸爸当然承认现在老百姓的生活比以前好很多。但是, 如果按照他们当时计划的路再往前走,老百姓的生活也会好很多。 社会总是要进步的。他们也要发展生产的,抓革命促生产么, 并不只是邓小平要发展生产。而且, 我爸爸他们计划的是要走共同富裕的道路, 不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问:他是否觉得邓小平上台后,就在中国实行资本主义了呢?
答:不,他不觉得中国变成资本主义了。1976 年的那个夏天,我就和他讨论过这个问题。 我问他中国将来是否会复辟资本主义, 他说中国不会复辟成资本主义, 因为中国从来没有过真正意义的资本主义。 中国只会回到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官僚买办资本主义的状态。
问:你爸爸对邓小平怎么看的呢?
答:关于邓小平,我爸爸一直说他工作能力很强的。 爸爸后来告诉我:“邓小平刚恢复工作时, 一回到北京就自己找到住的地方,不像我们,都是总理安排的, 让我们住在钓鱼台。”邓小平一开始开会,就拿出一百多人的名单, 要安排他们的工作。但当时各个部门都是精简的。爸爸说:“ 主席让我向他介绍情况,他根本不听。”
爸爸还说过,指挥西沙海战时,邓小平非常熟练,指挥果断, 一道道命令太清楚了。所以,邓小平重新出来工作, 有点像一匹战功赫赫的老马,回来带路了。可惜结果是,老马识途, 往回走了。
问:你爸爸有没有评论过四人帮里的其他人?
答:他很少对别人做评论的,对于四人帮倒台几乎没有什么评论。 关于毛家的事情,他更是一点都不说的。 他觉得即使你有肉体上的痛苦,也要忍耐。 共产党员不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么,什么不能忍耐?
问:他逝世之前的情况怎么样? 听说他病危的时候还做了一个关于邓小平的梦,是怎么回事?
答:2005 年年初,我爸爸从春节前开始生病,从一月份病到四月份。 他的病情我是很清楚的,也一直力争把他弄到上海去治疗, 但是上面不同意。所以,他住在江阴的医院里, 看守他的人就睡在他旁边的病床上。我孙子那时两岁, 带他的阿姨的父亲生病,请假回去了。所以,我还得带孙子。 反正我两头跑,焦虑得不得了。在江阴的医院里时, 看守还时不时拿着账单来给我看,说在我爸爸身上花了多少多少钱。
最后,他们说花了几十万时,我忍不住了,我告诉他们, 如果你允许我把他带回去,我一分钱都不要你们出, 现在我就可以把他带走,你们就不需要花钱了。 后来他们就不再给我看账单了。
我爸爸对生老病死都看得很清楚。他说:“我不怕死, 但是我也不找死。”他也知道老人生病的过程, 因为他负责过三位老人的医疗组。我最后签了个字, 不要搞气管切开,不要抢救。 他病危的时候我们几个孩子都在他身边,我是看着他咽气的。
到了最后的时候,我爱人让我问问爸爸,还有什么要对我们说的。 但我问不出口,尽管我极力掩饰,爸爸还是明白他已经病危了。
病危的时候,有一次他对我说:“毛主席说, 老年人死了要开庆祝会,还说要火化,都签了字的。 但是华国锋两条都没有做到。但他倒是为我开了个庆祝会, 还在天安门广场,那么多人,那么大的场面。 我后来在电视里也看到了,真没有想到,为了我。 我这一辈子也够了。”这里,爸爸指的是1976 年10 月天安门广场开的打倒四人帮的大会。
也是在病危期间,他还说过他做的一个奇怪的梦:“ 我这几天老做梦,梦见邓小平来找我。我说,你不是在太平洋么? 怎么到这里来了?邓小平说,我现在没地方去,谁都不要我。 我到毛主席那里,主席说:这几天很忙,他来了有什么好说的, 还不是白猫黑猫,等等吧。江青跑过来骂道:“邓贼!” 我又去找总理,总理也说没什么好说的,总理说你也骂过我, 我也骂过你,我们两个还有什么好说的话。邓小平就对我说: 主席现在就听你的,你帮我说说吧。我对邓小平说: 现在主席又没有叫我去,就是我去了,又能帮你说什么呢?”
爸爸说了这么长长的一段话,然后对我说:“ 你看我的情绪还不错吧。” 这段话我当时是记录在随身携带的通讯录上的, 这两天我把原始记录找到了。现在知道的事多了,才能看懂一点, 也就是说,从爸爸的这个梦,能看出周恩来和邓小平的关系, 还有我爸爸与邓小平的关系。如果没有“四五事件”, 历史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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