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六年,對於秦始皇來說,本來似乎是一個很吉祥年份:始皇帝給本家江山定下的"德運"之數是"六",六六三十六,這自然是一個圓滿的年份;更重要的是,從二十六年一統天下開始,到這一年,整整十年,吉祥的數目,也就愈加圓滿。當時雖然還沒有十年一大慶的規矩,但"十"是個整數,秦始皇要把趙家江山傳之萬世以至無窮,實際上衹能一年一年地往前捱,先過了這個"十",纔能有"百",有"千",有"萬"以至"萬萬"。
十年來,經過種種血腥的鎮壓,特別是經過所謂"焚書坑儒"運動之後,那些膽小如鼠的書生術士,再也沒有人敢放個屁出來。像什麼侯生、盧生什麼的,頂多也就亡命草野;當然最聰明還要數山東人徐巿了,竟然帶着撥給他的幾千名童男處女移民海外,自己去做逍遙神仙了。你CHINA的天就是塌下來,又與他何干?
好端端的日子,滿把好牌手裏攥着,这千世、萬世的美夢做得正香香的,孰知高高在上八竿子也打不着的老天爷,精神突然失常,竟然對他無端霸凌,指令"熒惑守心"。所謂"熒惑守心",是指火星(熒惑)走着走着突然停在二十八宿之一的"心宿"那地方不動了,還不停地眨巴着眼睛望下看。現在我們知道,這本來是像火星這樣的行星在其視運動軌道上有規律地發生的一種自然現象,與人事毫無關係。譬如前年就發生過一次"熒惑守心"的情況,可是我的國豈不蒸蒸日上,後來還把美國佬特朗普都嫉妒得發瘋了。可是秦始皇那時候的人並不這樣想,他們講究"天人合一",從而認爲這是一種極其兇險的天象,是上天在警示人君:衹有好好善待子民,方能消災免禍。
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緊接着,大白天裏,老天爺又扔下一塊隕石(《史記·六國年表》)。《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說:
有墜星下東郡,至地爲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始皇聞之,遣御史逐問,莫服,盡取石旁居人誅之,因燔銷其石。始皇不樂,使博士爲《仙真人詩》,及行所遊天下,傳令樂人謌弦之。
所謂"黔首"就是滿面灰土的老百姓,而"地分"是要脫離統一的祖國搞獨立。老百姓誰不喜歡國家統一,盼望祖國強大,生活在一個大國裏可比蕞爾小國要幸福得不知多少倍,‘沒有強大的祖國,你就什麼都不是’。因此,所謂"黔首或刻其石"云云,一定是有六國舊貴族等各種敵對勢力在策動。自從那些書生術士嚇破膽,再也不敢說話以後,還想蠢蠢欲動的就衹有這幫子東西了,而這幫子東西正是秦始皇的心頭大患。他們充分利用自己在各國舊地的影響,煽風點火,蠱惑人心,譬如什麼"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之類的黑話,就明顯是挑動群眾造反的政治謠言。
千古一帝,就是千古一帝,不會輕而易舉地被這些小兒伎倆嚇破膽。你在隕石上刻字,我一把火就燒了它(當然這不太容易,因爲是隕石,經歷過更高的溫度,估計石頭是燒不壞的,恐怕衹能燒黑了黔首刻上的那七個字),再派遣官府的樂工歌手,到全國各地演奏歌唱《仙真人詩》,讓人們明白他是會一直長生不老的,絕不會因爲無知小民詛咒那麼一句話就撒手人寰。
麻煩的是,這次的災禍來頭太大,是上天直接顯示儆意,因而不衹是"不單行"而已。危險的信號,接二連三。在這一年的秋天,有一個來自關東的神秘人物,帶來一個神秘的信息:"明年祖龍死。"(案這句話,現行《史記》是書作"今年祖龍死",實誤,我另有考證)這"祖龍",指的顯然就是秦始皇。
明萬曆刻本
《三才圖會》中的
秦始皇像
另一句俗話說:"事不過三。"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就是雄才大略的秦始皇,也實在有些心慌意亂了。天示的儆意,還是由上天來指引走出迷津的路徑要好一些。於是,衹好占卜問卦。結果,是"卦得游徙吉"(《史記·秦始皇本紀》)。"卦得游徙吉"這話是針對所有問卦者講的,但普通人的"游徙",皇帝若是做起來,就是"巡視"了。也就是說,占卦的結果,是離開京城,到外邊去巡視一番,就可以化兇爲吉了。
秦始皇的決定,是在這下一年,也就是秦始皇三十七年十月癸丑,也就是大年初三這一天(當時以十月爲"歲首",也就是一年開頭的月份),踏上了視察東南會稽的路程。
當時的情況,真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左右爲難,最後還是不得不踏上了這條不歸之路。
留在咸陽城裏不動,死亡迫在眉睫,是坐而等死,可是外出躲避這場災難,也必定是一次兇險的旅行。
由於一直有分裂勢力對他建立的統一偉業恨之入骨,便試圖鋌而走險,對其行刺。最早出面的,當然是燕國派來的那個亡命之徒荊軻。接下來,咸陽秦宮雖然混不進來了,但每當秦始皇外出巡行,就會有不逞之徒,伺機作案。秦始皇二十九年那次東巡,就有兇犯在陽武博浪沙中對其設伏;三十一年,秦始皇在咸陽城附近遊玩,又被暴徒圍困在一個叫做蘭池的地方。多虧隨行的安保人員得力,勉強突圍脫險。可想而知,在這種情況下,出行避險,並不安全,遇刺亡命的危險,也不是什麼小概率事件。
除了這種個人的性命之憂以外,還有趙家江山的危難。蓋當時頗有預兆,顯示"東南有天子氣"(《史記·高祖本紀》)。這性質實際是更加嚴重的。如果僅僅是自己死了,身後還有秦二世皇帝、三世皇帝以至萬世皇帝,可要是另有別家"天子氣"冒將出來,那麼,弄得社稷覆亡,連個祭祀他的後人都剩不下來,豈不悲哉!豈不哀哉!
所以,即使路途充滿兇險,也衹能冒險出行,而巡視的地點,衹能是"有天子氣"的"東南"地方。——這就是今天的浙江、秦始皇那個時候的會稽郡。
路上確實不太太平。就在南巡的秦始皇來到會稽,渡過浙江的時候,擠到路邊看熱鬧的項羽,一看到他那關中人的長相,便很是看不起,心裏的話,隨之脫口而出:"彼可取而代之也。"嚇得他叔叔項梁,急忙捂住他的嘴巴說:"毋妄言,族矣!"(《史記·項羽本紀》)
爲了發揮更強的震懾作用,秦始皇指使丞相李斯,寫下一篇很長的銘文,鐫刻到會稽的山上。遺憾的是,這文字,是李斯幫他製作的小篆,而會稽那裏本來是越人的地方,漢字本來就不大認識,李斯這廝新創的小篆,他們更不認識,實際沒能發揮多大作用。以至項梁、項羽叔侄果然在這一帶鼓動愚民造反,最後終於被他們項家人毀掉了趙家的宗廟社稷。
因爲怕死,秦始皇纔南巡會稽。因此,他很想通過這次出巡,徹底攘除前一年的種種不祥之兆。於是,在北返咸陽的時候,秦始皇做出了導致他喪身殞命的最壞選擇:不坐車,改乘船,從長江口起,一路行船北上到今山東半島的齊國故地,希望能親自找到海上的仙山並覓得長生不死的仙藥。結果,大家都知道了,這一路波濤顛簸,竟折磨得他一病不起,上岸沒走多遠,就死在了路上(關於這一點,我收在《舊史輿地文編》裏的《越王勾踐徙都琅邪事析義》這篇文章已有詳細論述,感興趣的朋友可參看)。這真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2018年10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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