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翰圣
中美“上海公报”,最近被人从箱底翻出来,像梅开二度的半老徐娘,重新上了花轿。“上海公报”所以被翻出来老调重弹,是因为当年签约的中美双方,现在活脱一对昔日恋人。一方频频出轨,最近几乎发展到肆无忌惮的地步。一方则一面嘴里喊“分手就分手,谁怕谁”?一面却翻出旧日情书,指着里面的山盟海誓,满世界讨公道。
要从“上海公报”这份50年前的旧情书里,断出是非曲直,并非易事。中国满世界讨公道,无非是说美国“始乱终弃”,移情别恋。而台湾最不要脸,充当中美恋情的“小三”。但问题是,“上海公报”发表的1972年,中国不也是从“小三”做起,经过没有名分的7年苦熬,才于1979年从台湾,也就是从中华民国手里,把美国正式抢到手的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现在不要说美国和台湾只是出轨,就是哪天明媒正娶,不也算物归原主,有什么可怨天尤人的?
“上海公报”是份奇怪的文件。公报发表的1972年,中国正在搞“文化革命”,而美国还在越南打仗。中美之间,从来把对方描绘成青面獠牙。突然,青面獠牙的撒旦,要作为毛主席的客人,到访清教徒式的中国,这难免令人瞠目结舌。为了不至过分惊慌,中国政府下令,每个中国人,见到撒旦,都要表现得“不冷不热,不卑不亢”。其实这道命令也是有备无患,因为撒旦来上海签约公报那天,上海和2022年3月一样,全城处于“静默管理”。普通人要想“不卑不亢”,也决没有表演的机会。中美“上海公报”,就诞生于这样怪异的历史氛围中。有这么奇怪的历史背景,“上海公报”的写法,自然也与众不同。
别人写公报,都是先写共同点。“上海公报”不一样,先写分歧。美国人讲“自由民主,平等博爱”;中国则讲“东风吹,战鼓擂,世界革命万万岁”。普通中国人第一次有机会在照片上看到毛主席的书房,大概就是在毛主席会见撒旦尼克松那天。本以为毛主席的书房,一定堆满马列著作。没想到里面一本马列著作都没有,全是“文化革命”时,明令禁读的线装书。毛主席说自己是马克思加秦始皇,但在毛主席书房里,没有马克思,只有秦始皇。在堆满秦始皇的书房里,毛主席对尼克松说,咱们不谈国际政治,只谈哲学。毛主席大概以为自己是哲学家,其实他的哲学,无非是“东风吹,战鼓擂”。所以,“上海公报”也从“东风吹,战鼓擂”开始。先讲分歧,再表共识。“上海公报”一共2656个字,共识部分仅占679个字,而分歧部分却占1513个字,分歧超过共识两倍。
中国现在满世界讨公道的那几句“山盟海誓”,散见于先后三个中美公报【注1】。概括起来,是这样三句话:世界上只有一个中国,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中国唯一合法政府。但在1972年的“上海公报”里,只有前两句,没有第三句。那是因为当时中国还是“小三”,尚未扶正。到了1979年,中美建交。在“建交公报”里,才加上第三句,算是正式官宣:“小三”上位。而1982年的“八一七公报”,主要是讲对台军售。这次,中国有点用心险恶,是“小三”上位后,要把原来的“正房”,赶尽杀绝,往死里整。
在“上海公报”里,虽然提到“山盟海誓”的前两句。但这两句话,却不是见于中美双方 的共识部分,而是放在分歧部分。“上海公报”的写法,是中美共识部分,用“双方声明,双方同意”等开头。而双方分歧部分,则用“中国声明怎样怎样”写一段,再用“美国声明如何如何”写一段,以表达双方的不同立场。“上海公报”里那段“山盟海誓”,是在“中国声明”台湾是中国一部分,中国人民一定要解放台湾等等后,在“美国声明”部分里,据说基辛格绞尽脑汁想出了这样一句话,即“美国认识到,在台湾海峡两边的所有中国人都认为只有一个中国,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美国政府对这一立场不提出异议”。美国当时承认的中国合法政府,是台湾的中华民国。中国认为,台湾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部分。而台湾认为,台湾以及中国大陆都是中华民国的一部分。“上海公报”里写的“一个中国”,是不分中华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笼统的中国。这种讲法,符合中国和台湾双方立场,美国当然没有异议。就像习近平和马英九在新加坡会面,习近平不称马英九为“总统”,马英九也不称习近平为“主席”,双方互称“先生”。美国的立场,就好比对“先生”二字,不持异议。
美国在“上海公报”的“山盟海誓”里,用的词是“美国认识到”,英文原文用的是“acknowledge”,意思是我“认识到”你的立场。在以后英文版的“建交公报”和“八一七公报”中,凡涉及上述内容,美国用的词都是“acknowledge”。美国在这方面的立场,用中国外交部的话讲,应该是“一贯的,明确的”。但蹊跷的是,同样一个“acknowledge”,在中文版的“上海公报”里,被译作“美国认识到”。而到了中文版的“建交公报”和“八一七公报”里,却被译作“美国承认”。我“认识到”你的立场,不等于我同意你的立场。但我“承认”你的立场,却意味着我同意你的立场。一字之差,含义迥然不同【注2】。
毛主席喜欢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但在创造“上海公报”的历史里,并没有“人民”的踪影。被历史记住的“动力”,不是毛泽东周恩来,就是尼克松基辛格。连帮忙把“美国认识”,改变成“美国承认”的翻译们的功劳,也没被历史记住。但有一个例外,那是随尼克松访华的美方翻译傅立民,被历史记住了一点。据说当年中美会谈时,确定的翻译是中方的冀朝铸和章含之,傅立民被冷落一旁。当尼克松讲到国际事务中的美中利益时,他用了英文“parallel”这个字,中方便翻译成“平行”。意思是美中利益是“平行的,不冲突”。这时傅立民突然插话,说中方翻错了。周恩来颇为惊讶,问“错在哪”?傅立民说:“平行在中文里的意思,是不相交的两条直线。但美中利益是有共同点的,所以平行不恰当”。周恩来问:“那照你说应该怎么翻”?傅立民答:“我翻的话,就翻成殊途同归”。此话一出,语惊四座。从周恩来到章含之,都极度震撼,以为是神来之笔。直到五十年后的2022年,“上海公报”梅开二度,被再次炒热后,中国还有人旧事重提,感叹“殊途同归”翻译得多么了不起【注3】。
把英文的“parallel”,译成“殊途同归”,其实荒谬至极。中文有个贬义词“望文生义”,意思是不懂一个词的确切含义,仅从字面上去胡乱臆测。但“望文生义”,总还有点字面上的“依据”。把“parallel”译成“殊途同归”,连这点字面上的依据都没有。“殊途同归”典出《周易》里面“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注4】。意思是天下的事情,虽然道路不同,但都有同样的归宿。如果尼克松想表达的意思是:“虽然美中政治制度不同,但最终都会走向共产主义”,那可以用“殊途同归”。但尼克松显然没有这个意思。尼克松的意思是,美中的国家利益,在地缘政治意义上互不冲突。在表达这种意思时,国际关系里经常用“parallel”这个字,译成“平行”,意思没错,就是“不冲突”。一定要吹毛求疵,可稍作改动。把“平行”,改成“并行”,译成“并行不悖”即可。至于在这里把“parallel”译成“殊途同归”,那不止是“望文生义”,简直是颠倒黑白。
傅立民的“殊途同归”,给周恩来留下深刻印象,以至在“上海公报”签订后的告别晚宴上,旧话重提,问傅立民哪里学的中文。傅立民答“台湾”,周恩来又是一番感叹。于是指着章含之对傅立民说:“她父亲章士钊是大学问家,刚写了《柳文指要》,让她送你一本。她看不懂她父亲的书,你看得懂”。但傅立民第二天就要回美国,哪里去找《柳文指要》?幸亏“文化革命”中的上海滩,有位“文化”红人朱永嘉,手里有本张春桥送他的《柳文指要》,于是割爱送给了傅立民。据朱永嘉说,当时全上海,只有他有这本《柳文指要》。可谓名副其实,“海”内孤本。
“文化革命”焚书坑儒,研究旧学问的书,都在“焚坑”之列。为什么章士钊能写《柳文指要》,还可以出版呢?原来毛主席年轻不得志时,受过章士钊两万大洋接济。毛主席夺得天下后,决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1949年后,“反动文人”章士钊,借用傅立民学过的成语,和共产党“殊途同归”。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不但安然无恙,而且圣宠不衰。到了“文化革命”,中国八亿人口,硕果仅存,只有毛主席可以读线装书,只有章士钊可以写线装书。所以,章士钊的《柳文指要》,才是真正“殊途同归”的产物。章士钊写,毛主席读,两人诗文唱和,恰似一对荒漠奇葩。
周恩来八面玲珑,先是惊艳于“殊途同归”。后来听说傅立民师承台湾,心中有点不爽。决定借章士钊这朵奇葩,用《柳文指要》来匹敌“殊途同归”,扳回一局。但扳回一局,要“扳”得不动声色,不能得罪美国人,毕竟“外交无小事”。所以决定用贬低章含之的办法,来抬高傅立民。这时的周恩来,全然不顾“尊重女性”的绅士风度。当着章含之的面,说她读不懂《柳文指要》,而傅立民读得懂。一般情况下,周恩来尊重女性。但党国利益攸关时,难免事急从权。当然,这还要看对象是谁。是章含之,不妨“从权”一下。但如果换成陪在毛主席身边的张玉凤,那是万万不可“从权”。就是借周恩来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张玉凤读不懂《柳文指要》。所以说,周恩来八面玲珑。
“殊途同归”幸好只是口头说说,没有见诸“上海公报”。但正式发表的“上海公报”,也充满文字不通的地方。例如,在中美两国阐述各自立场时,美方开头第一句是:“为了亚洲和世界的和平,需要对缓和当前的紧张局势和消除冲突的基本原因作出努力”。对“原因作出努力”,居然有这样的中文,不知几个中国人能读懂?这句话的英文原句是:“Peace in Asia and peace in the world requires efforts both to reduce immediate tensions and to eliminate the basic cause of conflict”。英文原句是通的,准确翻译应为:“为了亚洲和世界和平,既需要努力缓和迫在眉睫的紧张局势,也要努力消除引起冲突的根本原因”。
再举一个例子,在上述文字后不久,“上海公报”继续写道:“美国相信,改善具有不同意识形态的国与国之间的联系,以便减少由于事故、错误估计或误会而引起的对峙的危险,有助于缓和紧张局势的努力”。这里,“努力”的主语是什么?再来看英文原句:“The United States believes that the effort to reduce tensions is served by improving communications between countries that have different ideologies as to lessen the risks of confrontation through accident, miscalculation, or misunderstanding”。这句话的准确翻译应该是:“美国相信,加深不同意识形态国家间的沟通,以减少因意外、误判和误会所引发的冲突,将有助于为缓和紧张局势所作出的努力”。
“上海公报”,带着如此不通的文字永载史册,足以让毛泽东、周恩来、尼克松、基辛格等人脸上无光。但毛主席大概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他只在乎哲学。中美会谈在毛主席书房里从哲学开讲,“上海公报”以中美双方不同的哲学开篇。前面说过,“上海公报”里的美国哲学是“自由民主”,而中国哲学是“东风吹,战鼓擂”。让我们来看看双方哲学的具体表述。美国哲学这样写道:“美国将致力于建立公正而稳定的和平。这种和平是公正的,因为它满足各国人民和各国争取自由和进步的愿望。这种和平是稳定的,因为它消除外来侵略的危险。美国支持全世界各国人民在没有外来压力和干预的情况下取得个人自由和社会进步”。中国哲学庄严声明:“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国家要独立,民族要解放,人民要革命,已成为不可抗拒的历史潮流”。
五十年后的今天,“上海公报”里的美国哲学,不需改动一个字,仍然可以写进美国政府的宣言。沧海桑田,历久弥坚 ,这才是“普世价值”。而“上海公报”里的中国哲学,早已和毛主席的“继续革命”、江青的“中央文革”、以及送《柳文指要》的张春桥,一起被送进了秦城监狱,折戟沉沙,灰飞烟灭。
(2022年10月8日)
注释:
【1】中文版的中美三个联合公报,见中国驻美国大使馆官方网页:http://us.china-embassy.gov.cn/zmgx_1/zywj/lhgb/
【2】英文版的中美三个联合公报,可在布朗大学威尔逊中心网址下载:https://digitalarchive.wilsoncenter.org/document/121325
【3】详见中共党史博采官方账号: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40562633610061089&wfr=spider&for=p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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