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四年七月十五日,川普終於宣布「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副手人選——川普表示,他將與俄亥俄州參議員范斯(J.D. Vance)搭檔參選,他曾考慮過其他潛在人選,該決定是經過長時間思考而做出,他形容范斯是「最適合擔任副總統的人」。
川普隨後細數范斯的履歷:范斯出身於俄亥俄州,曾在海軍陸戰隊服役,先後就讀於俄亥俄州立大學和耶魯大學法學院,其著作《絕望者之歌》讚許了勤奮的美國男男女女。范斯在科技和金融領域相當成功,現在投入競選,將造福美國的勞工和農場主,持續捍衛美國憲法,與美軍站在一起,全力讓美國再次偉大。
當天下午在密爾瓦基召開的共和黨全國代表大會上,川普和范斯被正式確認為總統和副總統候選人。大會稱讚范斯是美國夢的代表,是代表俄亥俄在國會戰鬥的騎士,是川普堅定的支持者。
川普選擇最年輕(三十九歲)、從政經驗最少(當選參議員僅兩年)、在某些議題上甚至更保守(反全球化、反科技巨頭、反墮胎等)的范斯為副手,顯然有其多方面的考量。
首先,作為第一個獲得主要政黨提名參選的千禧一代,范斯是共和黨中傳承川普意識型態的最佳人選,可以在川普的第二任期結束後將「川普主義」延續下去——由於川普只能再任一屆總統,作為其副總統的范斯,如果不出意外,必然是共和黨下一屆總統候選人。
川普遇刺後,氣勢如虹,穩操勝券,不需要尋找一個跟他在意識形態上有所區隔的所謂共和黨「溫和派」和「建制派」副總統——上一次選擇彭斯釀成大錯,彭斯在關鍵時刻的退縮乃至背叛,讓川普記憶猶新。所以,川普這次選擇副手,以忠誠為最高原則,一定要避免彭斯式的人物,而范斯正是諸多人選中「最不像彭斯」的。
儘管范斯早年曾嚴厲批評過川普(二零一七年,我為范斯的暢銷書《絕望者之歌》寫書評時,曾質疑范斯對川普的批評),但他很快轉變成川普最忠實的支持者。理解川普需要時間和智慧。范斯在得到川普的背書後,在一場激烈的選戰中獲勝,當選為俄亥俄州聯邦參議員。他幾乎在所有議題上都與川普步調一致。比如,不同於曾與川普有過黨內競爭並認可二零二零年民主黨大選舞弊結果的其他兩名副總統人選——北達科他州州長道格·伯格姆(Doug Burgum)和佛羅里達州參議員馬爾科·盧比奧(Marco Antonio Rubio),范斯堅信川普的勝利被拜登竊取。范斯也是「讓美國再次偉大」運動的核心成員,川普曾表示,如果你想知道什麼是「讓美國再次偉大」,就去看看范斯的社交媒體吧!難怪拜登在回應范斯成為川普副手的消息後說,范斯「是川普的翻版」。民主黨全國委員會主席吉米·哈利森也在一份聲明中表示,范斯「支持並慫恿了川普多年來最糟糕的政策」。
其次,川普二零一六年勝選,重要原因之一是得到五大湖周邊沒落工業州對民主黨失望的工人階級的選票。范斯在其自傳中對此有精準的解釋:「阿帕拉契山的工人選民從原本是忠實的民主黨支持者,在一個世代之內轉為支持共和黨,這個大轉彎,重新定義了美國自尼克森總統以來的政治勢力。」范斯出身於此類「窮白人」家庭(他通過個人奮鬥擺脫了悲慘命運),不僅可以幫助川普鞏固俄亥俄的選票,更可吸納全美勞工階層的選票。川普在社交媒體上指出,范斯「在科技與金融領域有著非常成功的商業生涯,如今將專注於他所奮鬥的選民,即賓州、密西根州、威斯康辛州的美國工人和農民,也包括俄亥俄州、明尼蘇達州和其他更遠的地方」。
第三,范斯與川普一樣是白人男性,但其妻子烏莎(Usha)是印度裔美國人,是范斯在耶魯大學法學院的同學和帶路人(她本科即在耶魯唸書)。范斯形容妻子「如同艾因·蘭德小說中的人物」——意思是堅定的保守派。作為耶魯法學院高材生,烏莎擔任過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約翰·羅伯茲及大法官卡瓦納的書記官。其族裔身份對於爭取日益增長的亞裔選票頗有助益。
全球化讓美國淪為「鐵鏽地帶」與「無依之地」
讓范斯一舉成名的自傳《絕望者之歌》,寫的是「鐵鏽地帶」(Rust Belt)底層工人家庭的悲歌。Rust Belt這個英文詞,指「曾經擁有大量工業,但現在處於經濟困難的地區」,特指美國東北部和中西部地區,主要包括威斯康辛、密西根、賓夕法尼亞、俄亥俄、伊利諾等州,「銹帶」城市則包括「汽車之城」底特律、「鋼都」匹茲堡、克利夫蘭、芝加哥等。由於資源豐富,這裡繁榮的製造業曾支撐起美國的輝煌。但二十世紀中期以來,隨著煤炭、鋼鐵行業衰退,這片地區銹跡斑斑、風光不再。雪上加霜的是,最近三十年來,美國政府與中國合作,推行經濟全球化,美國製造業大量外移到中國等國,傳統工業區廠房廢棄,工人失業,如多米諾骨牌般引發這些地區的雪崩。
范斯出生於俄亥俄州米德鎮,外祖父母輩是鋼鐵廠工人,一度過上不錯的藍領中產生活。但當「鐵鏽潮」湧來時,這個城市無可遏止地走向衰敗:「這個城鎮的鬧市區是美國工業榮光殘存下來的遺跡,在市中心中央大道與主街交匯處,放眼所及都是玻璃被砸破的廢棄店面。」個人再怎麼勤勞、掙扎,也無法對抗全球化的變遷。工人階級無法再過溫飽生活,有能力的人紛紛出走,留下來的人則彷彿被困在原地。經濟每況愈下,學區崩潰,商業停擺,許多家庭失和、失能,酗酒、吸毒、犯罪等情況日益嚴峻。范斯寫道:「儘管有藥物濫用、吵架大賽及家庭財務等各種惱人特質,但這群人真的需要幫助,他們在受苦。我們鄰居的生活總是充滿絕望與傷心,比如有些母親明明擺出笑臉,但眼神沒有笑意。」他的媽媽曾因吸毒被警察從家中帶走,周遭的房子前院站滿旁觀者,「因此,警察載走你媽後,你還得跟鄰居揮手致意,實在沒有比這更尷尬的事情了」——此種情景,幾乎家家戶戶都在上演,人們已經見怪不怪了。
《絕望者之歌》出版次年,記者傑西卡·布魯德(Jessica Bruder)將「鐵鏽地帶」無房可歸者的故事寫成《無依之地》一書。二零二零年,華裔紀錄片導演趙婷將《無依之地》拍成電影;同年,《絕望者之歌》也被改編成電影。從二零零六年到二零一四年,美國有約一千萬家庭失去了住房,尤其集中在「鐵鏽地帶」。普林斯頓大學社會學系教授戴斯蒙德(Matthew Desmond)在《掃地出門:美國城市的貧窮與暴利》一書中寫道:「在美國,每年被強行驅逐的家庭不是成百上千戶,也不是成千上萬戶,而是幾百萬戶,這些人曾經都是光鮮的中產階級,他們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流離失所,最後驅車上路。」
研究城市經濟的學者愛德華・格雷瑟(Edward Glaeser)描繪了「鐵鏽地帶」代表城市底特律的慘狀:底特律市中心絕大部分的土地都是空地,聖經浸信會是路口唯一的一棟建築物;窗戶用木板封住,電話也打不通,顯示這間教會沒有多少信眾。開闊的空間使這個區域看起來宛如鬼鎮,底特律過去的鬼魂似乎悲嘆著這座曾是美國第四大城的苦況。這些年來,底特律失去了一百萬以上的人口——占人口總數的百分之五十八。底特律有三分之一市民生活在貧困中。底特律的衰退是極端的,但不是只有它。美國在一九五○年的前十大城市,有八座至今已喪失了至少六分之一的人口。美國的前十六大城市有六座,包括水牛城、克里夫蘭、底特律、紐奧良、匹茲堡與聖路易斯,至今已喪失一半以上的人口。
在經濟全球化下,「鐵鏽地帶」迅速向美國南方蔓延,波及大半個美國。千千萬萬的美國家庭無辜受難。
然而,平民百姓的苦難沒有讓華爾街、高科技企業和經濟全球化的推動者產生絲毫同情心,這些全球化的受益者充耳不聞川普「讓美國企業重回美國」的呼喚。
誰是讓美國衰敗、讓中國崛起的罪魁禍首?
過去數十年,民主黨和共和黨建制派共同推動全球化烏托邦,他們與東西兩岸的資本家、媒體、NGO、大學共同形成了支持全球化的「深層政府」。與此同時,全球化卻讓美國製造業和服務業的工人付出了沉重代價。早在一九九一年,後來在柯林頓政府任勞動部長的雷奇(Robert Reich)就發現,美國出現了一個巨大並不斷擴大的「下層階級。……這是一個不安全並令人焦慮和恐懼的世界,是一個威脅性的、激起人們反抗全球化的世界」。就連左派媒體旗艦《紐約時報》也不得不承認此一事實。
然而,歐巴馬之流的人物彷彿生活在另一個美國。他在國會發表國情咨文演說時曾洋洋得意地宣稱:「自由貿易是一個致勝策略,它會減少消費者的購物成本,增加出口產業的就業機會。」當聽到有白人勞工階級反對全球化時,他居高臨下地斥責說:「他們越來越充滿仇恨,所以他們緊握槍支或宗教信仰,厭惡非我族類,反非法移民及反貿易的情緒高漲,藉此表達心中的挫折感。」
美國首富比爾·蓋茨假惺惺地將范斯的自傳列入推薦書單,說這本書讓他認識了原來不知道的貧困階層。他卻不敢面此一真相:他本人正是全球化的推手,也是造成「鐵鏽地帶」與「無依之地」的元兇之一。
紐約市立大學客座教授布蘭科·米拉諾維奇(Branko Milanovic)指出,從一九九八年到二零零八連,中國中產階層的收入增長了百分之六十至百分之七十,而美國中產階級和工薪階級的收入卻停滯不前。中國的经济增長是以美國中產階級為代價才取得的。
經濟學家大衛·奧特(David Autor)、大衛·多恩(David Dorn)及戈登·漢森(Gordon Hanson)在論文<中國綜合症:進口競爭對美國本地勞動力市場的影響>中指出,對於某些具體類別的美國工人而言,與中國進行貿易帶來了非常痛苦的後果。在進口競爭較為激烈的行業中,工人「獲得的累計收入更低,退出勞動力隊伍、領公共傷殘補助金的風險更高」。中國在二零零一年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之後,中國進口競爭對美國工人衝擊增加了一倍多,美國自二零零零年以來減少的製造業就業崗位,有四分之一可以用進口競爭來解釋。
三位作者計算了在一段為期十年的時間中,美國一個競爭激烈的行業遭受的收入損失,這期間來自中國的進口額增長產生的影響,平均到該行業每個工人身上達到一千美元。在傢俱、玩具、服裝、鞋類和皮革製品這些勞動密集型製造業比較集中的州,與中國開展貿易導致的就業崗位減少的幅度格外嚴重。它們是田納西州、密蘇里州、阿肯色州、密西西比州、阿拉巴馬州、喬治亞州、北卡羅來納州和印第安那州。他們的研究顯示,為什麼選民會對自由貿易協定持警覺的態度。
另一組經濟學家也得出類似的結論。亞伯拉罕·艾賓斯坦(Avraham Ebenstein)、瑪格麗特·麥克米倫( Margaret McMillan)、安·哈裡森(Ann Harrison)和香農·菲力浦斯(Shannon Phillips)在論文<美國工人為什麼變窮了?>中指出:「將工作外包給低工資國家,與美國工人工資下降之間存在關聯,並且受影響最嚴重是那些從事重複性工作的美国工人。」在另一篇論文<理解中國在美國製造業衰落中扮演的角色>中,幾位作者指出:「中國就業增幅最大的行業正是美國就業下降的行業,這表明美國工人被中國工人替換了。美國從事重複性工作的工人比例下降了,而在中國對應的比例上升了,而且在不同行業里,這些變化都存在相關性。」
全球化掏空了美國。范斯的很多家人為之奉獻大半生的鋼鐵廠被一家日本企業併購,但他的外公卻並不抱怨曾與美國為敵的日本,他告訴外孫:「日本人現在是我們的朋友。如果要說非得跟誰對抗,那也是天殺的中國人。」這位藍領工人比畢業於常春藤名校的菁英更精準地洞察了問題之所在。
范斯被外公的這句話驚醒。同時,范斯基於自身慘痛的經驗——若不是遇到堅韌的外婆、敬業的啟蒙老師、勇敢的軍中同袍以及體貼入微的妻子,他可能深陷童年創傷,與吸毒的母親一起沉淪——成為毀滅美國「鄉巴佬」生活的、反民主的全球化的堅定反對者。
反民主的、中國化的全球化,必須被立刻終結
美國領導層和菁英群體不加保留地擁抱全球化,卻沒有料到經過三十年的演變,全球化不僅沒有讓中國民主化,反倒成了反民主的、中國化的全球化。哈佛大學教授丹尼·羅德里克(Dani Rodrik)在《全球化矛盾》一書中反問說:「在一個主要成員都是民主國家的全球經濟當中,我們要怎樣將一個龐大的專制政體整合進來?」他曾相信,貿易本身不是目的,而是用來追求目的的手段。全球化應該是一種工具,用來達成社會所追求的目標:繁榮、穩定、自由,以及生活品質。然而,一切事與願違,他不得不承認:「中國可能在未來的二十五年間成為全球化崩解的原因。」
經濟的全球化還會引發政治的全球化。政治經濟學家保羅·赫斯特(Paul Hirst)和赫格拉罕·湯普森(Grahame Thompson)在《全球化迷思》一書中指出,全球化的一個不可避免的後果是,國際政治體系從根本上改變,發展到最後,迄今仍獨霸一方的國家權力,不再能夠在自己的領土或其他任何地方,遂行獨有的管制目標。於是,層級較低的機構或團體趁虛而入,它們利用全球市場和全球媒體,跨越國界,直接訴諸消費大眾或公民,並藉此取得正當性。民族國家獨有的管制力量隨之衰退。近年來,美國逐漸嘗到了這一苦果:原本民主制度穩固的美國,因全球化的副產品——全球移民——帶來的社會、族群、文化和宗教分裂,造成身份認同紊亂乃至國家認同分裂,成為虛弱的巨人。與此同時,中國的專制模式卻成為輸出全球的「拳頭產品」。
學者吳國光在《反民主的全球化》一書中指出,正是反民主的全球化,導致政治威權主義在全球資本主義中長驅直入,甚至顯示出某種「制度優勢」,並讓民主遭到嚴重的甚至是根本性的挑戰。他由此發出屈原式的天問:「全球資本主義不僅幫助中國這樣的有效威權主義國家繁榮並強大,並同時使哪怕是成熟的民主國家也深陷泥潭,而且還在更根本的層面上,即關於制度作為博弈規則的層面上,使威權主義因素在幾乎所有的人類組織、活動、戰略和價值觀中與資本主義共同盛行或引人嚮往。……人們是不是寧願生活中在物質繁榮和政治壓迫的結合之下,而不在乎尊嚴、自由和正義呢?」
在全球化獨佔話語權的時代,吳國光的追問似乎無解。但是,川普和范斯斬釘截鐵地給出了否定性的回答。范斯在國會嚴厲批評臉書、蘋果與谷歌等科技巨頭,向中國低頭,對美國毫無責任感,竊取消費者資訊,更霸佔了可以用於其他生產的資金與資源。二零二四年三月,他在國會提案,如果中國政府不遵守國際貿易法,應切斷中國政府與美國資本市場的聯繫。
范斯在獲得提名後首次接受福克斯採訪時表示,中國是美國面臨的「最大威脅」,是未來二十年到三十年中美國「最重要的競爭對手」,美國必須「專注於這個問題」。范斯坦言,他的觀點並不是「普丁優先」,「一個多極世界裡,我們需要盟國大膽行動起來,將我們的關注點集中在東亞」。台灣比烏克蘭重要得多,美國不能將武器給烏克蘭而不給台灣(尤其是台灣是自己花錢購買美國的武器),「我認為我們應該首先盡可能增加中國佔領台灣的難度,誠實的回答是我們要搞清楚如果中國攻擊台灣,我們具體要做什麼。我們現在能控制的就是,讓中國為入侵台灣付出高昂的代價。」
共和黨全國代表大會通過了具有鮮明的川普特徵的綱領,以「讓美國再次偉大」為題,指名「獻給被遺忘的美國男女」(包括范斯的家人),並以「回到一般常識」的簡單文字來說明十大章節。經貿部分集中在第五章,以保護工人、農人與避免不公平貿易競爭為重點,堅持「美國優先」的經濟政策,包括取消對中國的最惠國待遇、剔除進口項目中的必需品項、防止中國汽車出口到美國、禁止中國購買美國房地產及各項產業,同時停止外包、把供應鏈遷回美國、把工作移出美國的業者不得做聯邦政府的生意、將美國變成製造業超級大國。國防及外交部分集中在第十章「透過實力回到和平」,計畫透過重建軍事力量和盟友關係以對抗中國,推進美國價值,保護國土邊界,重振國防工業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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