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自冰原,
又复归沧海。
东方最雄险激湍的江峡开始断流,蓄水,滞涨。亿万年间栖息于斯的无量生命,以我永难知悉的心情和姿态,开始沉潜、奔逃、亡逸。
在这片云横雾纵、大气氤氲的山水之间,正在垂影沧浪的是另一派风光,另一番景象,另一套旗幡,另一类角色,莽苍三峡正迎候着一次空前的洗礼。
长江三峡,远古地壳造山运动雄浑壮美的鬼斧神工,苍海桑田寂寥无悔的守望者,自《神女赋》、《高唐赋》生气相吹以来中国性灵梦幻般的千古堂奥,长江之为长江、中国之为中国不可须臾睽违的神谕式的不朽象征,如此无助地变形了。
天字第一号的狂想、气概、威权、远景、布署、钢筋、水泥、高堤、大坝,它们横竖截断的,岂止巫山云雨,搅扰造次的,岂止孤单神女。
君不见,开天辟地的盘古、罔罟的伏羲、补天的女娲、填海的精卫、射日的后羿、躬耕的神农、治水的大禹……神州华夏几乎所有显赫的始祖和神祗,都在回首逡目这新异的水潦山曲;
君不见,无数留名和埋姓的诗人、歌手、高僧、禅师、君王、隐者、渔父、樵夫、工匠们与瑶姬、宓妃、昭君、帝女、娥皇、女英、巫儿们,正在男女野遇,人神交合的崇巘之巅、云梦之台、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桑林之浦侧身顾盼……;
君不见,"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几多颠沛、离乱、迁命、羁旅、归隐、流徙、相忘……,几多大江东去,孤帆远影,无边落木,猿啼沾裳,万方多难,舍南舍北,西风残照,东山明月,江上清风……不忍遽去,时在千里江陵栖泊徜徉……
我愿意相信:
三峡工程始作俑和制作者们,已竭尽所能作了周密的算计和万全的安排,足以抵御千年一遇的洪水,十级上下的地震,以及任何人为的袭击;
三峡工程合于现代国人对丰功伟业和"全球第一"的追慕热衷,让世界再次对中国刮目相看;
在长波浮泛的水乡泽国和明澈如镜的巨湖上,红男绿女将尽享尘世游乐,不知今昔何昔;
三峡工程将被冠以功在当代、泽被千秋的伟辞,而绝不可能出现"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那种启示录式的浩劫。
然而,在以科学、权威、利润和未来的名义作出的诸项诚诺保证以外,似乎存有一种特别的缺失。
于是,我想起了李冰父子,想起了都江堰,想起了这一世界最早最久的非坝水利工程、人类两千多年来可持续发展无与伦比的典范之作;
想起了它那万古流芳、人神共创的博大情怀;
它那如此简洁而深刻的不朽哲思:深淘滩,低作堰,乘势利导,因时制宜。
我为与都江堰同属一道水系同属一种文明的三峡工程对东方天地人文睿智的疏忽,深感悲哀。
出于一种最古老的启示,现代人类一直企望在太空发现生命。
这一启示源于水,水乃生命之源。江河正是水的生命,生命的水。
伟大的河流必然孕育伟大的民族,伟大的民族理应缔造伟大的文明。
大江大河是上苍的偏私垂顾,敬畏、了悟、赞美、眷顾和永远地善待摇篮和乳娘式的江河,是我们的天命。
我希望,在三峡工程所有宏大叙事之外,,有一种属于长江、属于中华、属于东方和自然母亲的更加古老恢宏的仪式,地道、质朴、庄严、神圣,以祭祀天地,禀报祖宗,昭告天下。
让原本深谙天人感应、天人合一之道的国人,重新领略一次参天地、通人神、贯古今的宏大体验;
让虚骄、功利、世俗的现代人参悟一个亘古不易的常识:
我们都是自然之子,包括那些希翼"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而又惟恐神女"有恙"的人们,连同他们"当惊世界殊"的丰功伟业,在自然伟力的浩瀚时空中,都不过是极其渺小短暂转瞬即逝的沧海一粟。
最后都要淹灭于我们天才的行吟诗人早在一千多年前就赞颂不已的永恒的创造大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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