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君久违,别来无恙。出狱之后,早想修书,报平安,致问候,谢挂念。不意心事浩茫,心思辗转,提笔滞重,遂几番凝神,几番作罢。一晃夏去秋来,恶月早逝,菊月将尽,时光留不住。惟心中有话,慾诉还休,却又不吐不快,乃于断续之间,晨钟暮鼓,草成此函。执笔落墨之际,时值庚子八月十二,耶诞九月二十八日。初稿既成,已然十月十日。彼时彼刻,正当秋意烂漫,万木霜天。今晨定稿杀青,但见落叶纷披,凛冬将至。抬眼望,天空灰蒙,山谷无风,严寒猎猎,冬伐踏踏,俄顷将自塞北扑面而来,则山河萧疏,大地肃杀,料可想见矣。吁⋯⋯这秋意绚烂盛大,山河凝重庄敬,万物隆烈而沉鬱。它们以生命最后的辉煌迎接轮迴的终点,明知命运而毫无惧色,彷彿一头扑进永生之门,令人唯有讚美造物之深邃神圣与超然优美,了然于一己悲欢原是天地韵律,遂顺逆无惧,而歌哭由己,悲欣在心矣。
去春三月,停职停课,为师被迫中止此生教书事业。五十六岁上职业生涯戛然而止,来得迅猛,却也早有徵兆,原就是伯叔师范在先,求仁得仁于后。此前约定己亥春夏师生读书计画,旨在接续戊戌冬日的共和思旅,再予深化,更上层楼,至此只好取消,从此失去了围坐对谈、相与切磋之乐。迄至今夏七月,剥夺教职,开除公职,从此逐出校园,就连相聚亦难。——自此,我告别中年,一步跨入老年,如同那个初夏之夜的帝国枪声让我跟青春永别,立马人到中年。坦然于那个盛大的终点,老年只剩用命燃烧,时光再也无法拿走我什麽了,恰如诗人所吟,「活著的日子所剩不多,已经没有什麽令我恐惧」。如此这般,此时此地,举世大疫之际,依然在读诸生,及门尚未毕业,正在撰写论文关口,受此牵累,顿时彷如羔羊失散,则师生情谊仍在,师生名份犹存,而天涯咫尺,情何以堪。起早贪晚,几十年裡,起居不离校园,校园就是家园,唯教书一事,以此为业,赖此谋生。一旦歇息,虽说彷彿休假,实则流放,却也怅然。最为不忍而珍惜的,便是这岁岁年年,一届接续一届,春华秋实,师生朝夕聚读切磋之趣也。
春夏品读,随万物复甦而深广心胸,体会法意本乎人意,却又超乎人意,因而,法律不外乎天下万众的生聚之道这一义理气象,明了法意总是人情,从而,人定实在之法不得违忤自然之法的普世真理。秋冬研读,不觉时轮飞转,待得抬头,窗含岭雪,印证的是人类精神多半煎熬升腾自苦寒孤独之深情与厚义,乃不惧寒霜,焠励其学品,冰雪其人品。掌灯夜读,诺大校园阒寂无声,唯有古贤肃穆,声若洪钟,虽时空阻隔而今古牵连,依旧耳提面命,则声气通达,灯灯相映,而前赴后继矣。平明时分,辟壅犹如闹市,时闻喧阗,早非淨土,唯师生静坐如松,施施然,任心绪驰骋于沧海穹空,而普天之下痛痒相关,和平才是王道,虽极权恶政骄骁而实如流沙,紧锁的眉头于是释然于心胸豁然,唯需劳心劳力,再接再厉,董道不豫。一捲在手,往圣今哲就在眼前,为古人叹,叹今人忧;放眼四顾,风声雨声都是心声,笑先生梦,梦后生痴。昨夜星辰似海,今朝白露如霜,星露连绵,日月迢遥,端在生死之际,往还于来去两头,全赖这字纸神奇。——吁,书生事业,无限江山。如此,还不赶紧匍匐,合掌讚颂。如此,还不赶紧献出膝盖,扪心感恩。于是,虽苦犹乐,师生皆乐,相忘于形,唯有更加用功。
却原来,这字纸连横,载述著古今之变。其间最为重大,也是最感头痛的,而稍有不慎便最有可能血流成河的,便是群居生聚之人类,我们这群男女老少,如何实现政治上之和平共处,尤须避免兴亡之间载舟覆舟。否则丛林幽冥,率兽食人,万劫不复。因此焦思,为此致思,由此聚思,乃演绎出跌宕层叠之曲折哲思,构成古今法政学理之灿然大观。在此,既然群居是宿命,是人类只能遵从的命定生存方式,则至少首先不要你杀来我杀去,所谓「伏尸百万,流血千里」,避免无谓屠斫牺牲,造成大致均衡之势,于各得其所中安宁作息,繁衍生聚,乃至于悠游岁月,而文明多所光大,遂为苦心焦虑之首。
既然群居生聚免不了利益分配,事实上首先就在于利益分配,因分配而扭结成群,却又分崩离析,因而需要建立公权调处,依靠公力来维繫,则将权斗规范化,由此实现秩序之公共化,特别是要将公权之获取与流转公共程序化,对于公力的使用法制化,遂成人类生聚之命门,万众群居维繫之枢机。——极权政治消灭公共性,也消灭私人性,造成党国一体统辖结构下铁板一块、毫无生机的政治与社会结构,适成反照。寡头统治迴避公共性,也无视私人性,混淆公私,造成的是同态恶果,同样适成反照。由此生发演绎,数代人积劳积慧,亿万个大脑劳心劳力,积攒而成浩瀚法政学思,汇合以为公共生活之义理脉络。职是之故,奠基于大地之法的和平,还是和平,遂成古今政治之第一要义,而为法治之戮力所在。
如同自由是现代人生的最高价值,正义是并永远是法律的至上理念和最终目标,和平,正是和平,是一切政治馨香祭祀的神明,也是所要致力的俗世佳境。而什麽样的和平,如何达致和平,怎样维繫和平,将和平奠立于何种政治与德性基础之上,凡此质问,催使政道改良,逼迫治道精进,提升人道修养,从而,庶几乎人世不离正道,人世几多沧桑。正是在此,继往开来,古典枢纽文明之后,近世地中海—大西洋文明率先实现古今之变,主张奠基于人民主权的公权分享与宪政制衡体制,捣毁极权,排斥专政,而有民治民享民有,可谓开天闢地。那边厢,在国家间政治中倡导基于文明秩序之全球公法秩序,以条约体制维繫公法秩序,抗衡霸权秩序,摒弃基于文明阶梯论的不平等文化观,孜孜于缔造人类的永久和平,堪称席天幕地。所以,政治不是别的,所谓政治围绕著权力打转,旨在建构主权,分辨敌我,釐清公私,进行决断,缔造和平。在此,法律哲学贯通于政治哲学,置身于具体历史情境的法政一体致思方式,从政体之辨中为群居生聚甄选优良政体,以天理昭昭映照下的自然之法防范抗击人定恶法荼毒人间,构成了古今人类精神的伟大篇章。而普天之下,时至今日,历史早已证明,经此之变所缔造的立宪民主、人民共和国体,以人民主权为政治奠基,组构起文明立国和自由立国的双轨一体间架结构,而以权力分立与制衡之立宪原则撑持政治大厦,堪称最为优胜之立国政体。古今之变脉络既已釐清,现代立国与立宪前景豁朗,立教和立人必将并辔而行,而吾心无忧,吾心更忧,师生会心,同其忧乐矣。
不宁唯是,这字纸连横,竟通达于天人之际。历史哲学的兴亡之思,爱智之门关于存在之永恆焦虑,令今人得以回视往古,让精神突破肉身牢笼,而驰骋八极,纵横宇宙。在此,所谓历史定义了人类,历史意味著人类精神自我审视的自觉。人类是人类历史的奴隶,离开历史就没有人,所谓人性就是历史性,历史性就是人性。我们活在那个起于无知之幕而延续至今的漫长当下,势亦必伸展为称之为未来的那个当下之匆匆过往。所以当下皆史,史即当下,史辨古今,史无古今。恰如古贤所言,「天地始者,今日是也」。也正是在此,历史时间意义上,存在论的一体性提供了认识论的整体性,及其势无可免的支离破碎。盖因历史是人写的,存在著事实与史实的对抗,史实和史义的貌合神离。这不是对于历史合法性的証伪,恰恰相反,它说明了历史的客观性及其必要性。人类需要基于事实之史实,立基于史实之史思和史义,它们让我们保持人性,让存在获得存在性,世界具有世界性。由此也就不难理解,古人说「读史宜映雪,以莹玄鑑。读子宜伴月,以寄远神。读佛宜对美人,以挽堕空。」说的正是人情无情,史义有义,如雪落大地,凛然冷峻,一清二楚。
故而,所谓「钢日读经,柔日读史」,印证的是心智与心性之交相激盪,而于各自用功中臻于通达,最为恰切不过。而诸经皆史,史亦经矣,经史参合,意气恢弘,为我们这个物种营造了通天绝地的精神大厦。却原来,天极八柱,圜则九重,所维所繫,其功其识,全在于这今古之变与天人交通之青春般的豁然开朗。由此,如百年前的一位欧洲作者所言,「我们身上存在著使自己喘不过气来的可能性」,同时,也让我们明白,谦恭是生而为主者的德行,也是爱的方式,我们「在世界面前不能表露出任何粗野」,明白「敬畏是精神的羞涩」并因此而高贵无惧、刚毅坚卓这一马克思•舍勒式命题的精神性,它的坚实的空灵,它的傲岸的淨化,以及更为重要的,它所提示的世界的问题性以及与它们连袂而来的秉持敬畏感的形而上学精神。故而,上述法政之思皆为历史之虑,道德是政治的清道夫,时间是道德的消毒装置,而大地之法植根于时间之山海,磨励自天地之无情,支撑护持著我们这个烂漫缤纷而又千疮百孔的人世。而其所赖,正不外徜徉于今古之辨,而驰骋于天人之际的人类精神。
不过,说来令人长叹,虽则如此,我们却是如此健忘,依然健忘,彷彿一切改善当下、提升心性的努力都是白用功,而不过是在拼尽全力无视、忽视和遗忘曾经的创痛,对于身历目睹的罪恶,更是讳莫如深。至于自己犯下、参与和围观的恶行,有几人夜深扪心自问,又有几人真心懊悔?!
此如诗人所咏: 现在已是真的——一去不复返。
须知,要是一个人能回到
犯罪现场,那麽他
不可能来到曾受到凌辱的地方。
在这一点上,神的意图
和我们对凌辱的感受
是如此绝对地吻合,
以致留在背后的是:黑夜、
发臭的野兽、兴高采烈的民众、
房屋、灯火⋯⋯
而这便是人的天性,也是神意,是造物加诸我们身心的枷锁,无法摆脱,无从逃避,决定了人间悲喜交加,而悲剧必将一再重演,从而,须臾不可捨弃今古之辨与天人交通。故而,二十年裡,我们读史辨经,由史义探询法意,在天意烛照下追究法意中的人意,逐一探究立基于自然真实的真理、往还于历史真实的道理、缠绵于价值真实的情理,以及光披宇宙、永恆超越之天理,它们纵横交错于法理的一般情形,它们剪不断理还乱的无可奈何⋯⋯。如此这般,历史法学的汉语作业,一种经由法律的历史观照而提炼人间政道的法学型态,由是生焉。
这是多麽美妙的人类精神现象啊!它说明,以当下为历史作证,人类的心智与心性,象殊而理同,作育光大于天地,表现为「五商」,此即智商、情商、仪商、义商与灵商。它们天赐地受,昭示出世界结构的曲折幽微,展现出人类精神的浩瀚澎湃。有限肉身恃心灵飞扬通达于无限,俗陋此在藉思想之舟横渡至彼岸永在。我们,有死性的存在,竟因此而不朽,因而,永生观念不是因为惧怕死亡,恰是对于死亡的超越。人人都将灭亡,万物皆灭,唯有人类精神与理想虽然灭亡,但却不会死亡,毋宁,如寅恪先生所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此为永生,超越当下此在,无惧肉身腐朽,更不理会富贵荣华。藉此理念,而有敬畏,俗世生计获得了尊严。职是之故,今古往还,生死两头,天人之际,而吾心无忧,吾心更忧,师生会心,同其忧乐矣。
是啊,朋友,人生若海,潮涌波翻,每个人彳亍独行,向死而生,都是一叶扁舟。古今之变与天人之际,便是为赶路人导航的灯塔。世界如一声长歎,漫漫人生是它张嘴结舌的那一哆嗦。世界的树影摇曳,人生是它晃动摇摆的飞白。最后,在日月的祭坛上,人生以无数种死法,浩气长存,将自己的灰烬哀哀奉上。灰如雨下,化作星辰满天,填满人世,让宇宙空空荡荡。可能,某个早上,灰烬飞扬,落纸为墨,漫漶开来,化作字母,化作笔画,化作格律与诗,化作呢喃和神启,化作清晨的露珠与数不清的猜测、梦呓和颤慄,化作春天的闇哑与嘹亮、秋天的哭泣和歌唱,化作孤儿、教堂、寺庙、墓碑、棺材与集中营,以及营牆根下盛开的烂漫蔷薇,化作宿命的漫天云彩与天命的铁马冰河,化作盐,化作喘息,化作流离失所,化作来世及其五月之晨,化作蜂房、天文学和妇人樱桃般的鲜嫩乳头,化作流放的祖国和固体的时辰,化作湿润的空气与一月、二月和三月,化作苍月在天,它衰如北国冬日疏林炊烟中的残阳,化作有数的拥抱的日子和无数的「把双手张开钉在十字架上的日子」,化作地狱之火中的美洲种植园的碧空如洗与大地漩涡裡的巴黎街垒的山峦叠翠,化作抽搐、献祭、孽债与形销骨立,化作各各地沙尘中的犹太信徒和浊浪滔天裡的黄河船夫,化作往古的神话和跨越黑狱大牆的爱恋,生当作伴,抵死相拥⋯⋯
因而,每年春秋聚议,会读而后会讲,而複会饮,问道娱生,坐论起行,学问与人生打成一片,是师门一乐,也是师门一课,恰属所谓「学术训练」也。学徒生涯,不过如斯。教师职志,恰好如斯。师生敛志,乐在其中,方可如斯。「三会学坊」因此得名,张扬其意,淬励其义。《历史法学》应运而生,就此刊布,为此张本。迄而至今,历经周折,这份同仁出版物,已然编印十三卷,尚有数卷待刊,若干拟议主题,如「和平」、「僭政」与「受难」,亟待集思广智,深究细辨。唯最新两卷,「恶法」和「领袖」,自议定而出版,转折数家出版机构,不得已,最后海外印製,居然费时四年,结果出版商遭受国安约谈,险受连累,反映了我们这个时代箝口日甚,精神世界之每况愈下矣。晚近三十多年,劫后求生,斯文不灭,死灰复燃,惜乎未及炽烈,却已黯然,华夏大地,遂只见浮华不见文华,虚文火盛而斯文闇弱。此非天数,毋宁人力,全在恶政违逆天意人心,戕害精神,阻滞心灵,这才有以然哉,所以然哉,令人一叹而再叹矣!
曾记否,春秋两季的会讲,围绕专题,相与辨析,彼此攻错,最为酣畅。主题既定,各自用功,分头作业,聚而群议。分专题不害独立之思考,致广大起自学思之幽微,合众思以济独虑之不足。其往古样板是稷下论学,诸子百家,而逝者往矣;所衷心追慕的是雅典爱智,枢纽时代,而广陵散矣。惟大道至简,馀韵待覆,虽不能至,心嚮往之,则一代又一代,薪火传续,斯文不灭矣!
二 十多年历练修行,教学相长,此间环节,概莫有五。
一是必须紧扣主题作文,提交像样文章,合格通过后方有资格与会。否则,虽师门弟子亦予屏拒,纵名人望重、颛顼在前,亦以闭门羹伺候。盖因无文以凝思,便无以恃思而深谈,无深谈以沟通,何来会讲之以文会友,从而,以思砺思,思思相激,启发新思。否则,流于泛泛,失却会讲之本意,何苦来哉。至于体裁,不管专论散论,无论考据义理,乃至于书评故事,凡有轨辙,有所定见,皆大欢喜。此事说来直白简单,其实操作甚难。盖因国朝学界涂炭久矣,一切服从党义,惟马首是瞻,本就并无深厚学养中渐次含育的规矩以为示范,则吾人值此时节,新旧陋习根深蒂固,不仅意蒂牢结霸凌心灵,而且滥竽充数家常便饭,以致学术会议成为友朋聚会和公款旅游,窳劣成品什之八九,乃至于百分之百矣。至于心不在焉,信口雌黄,不知所云,以致抄袭成风,不以为耻,更是常态。
故而,读书致思,凝思成文,以文会友,据文论道,文为先,思为要,关口要卡紧,不可稍懈。否则,儒门本就淡薄,则睁眼闭眼,一发不可收拾!况且年纪轻轻,正是爬坡时刻,起步路向端正,此后才有望于接续用功中登堂入室。故而,会讲不仅旨在文思激盪,亦在于学品敦励,自起步就戒绝不端。总之,有文在案,大家品评,褒贬互见,异同共存,而吸纳消化,取长补短,方有长进。——哈,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此间辗转,有正误辩证,无意气之争;惟公心论学、平心论事,无贪念求名、邪念求利。纵然如此,亦有漏网之鱼,虽多不得已,但也反映了我们人性的脆弱和虚荣,表明此际华夏学术秩序规范之依旧阙如。犹记「文教与政教」专题研讨,两度征文,两度组会,费时费力,结果两度无功而返,不仅在于求征论文不得,也在于组会者私心羼杂,向陋习低头。
更有号称大佬者,座中一言不发,而席间沾酒便吐沫星子横飞,黄段子频频,却以为名士风度,实在不堪!究其实,其心智,其心思,均早已逸出学思,而且,也赶不上趟了。所以,青年才俊不待见吾辈,自个儿组团玩得嗨,不能怪他们,固有其深恶痛绝而深思极虑者也。但纵便青年学人,三四十岁,多有博士头衔,许多已然身膺教授职称,然多数缺乏学术训练,根浅底弱,学疏识浅,却又自视甚高,动辄大言傥傥,亦甚显然。——朋友,他们是我们带出来的嘛,我们「先天不足,后天失调」,他们若果不长期好生用功,又能好到哪裡去!古人说「知之难,不在见人,在自见」,人人如此,代代如此,你我当然如此。所以,都还得用功,接续用功,而于薪火传承中,昕夕在兹,慢慢长进,俟至火候到了,汉语文明诞生若干世界级响当当大师级人物,总是应该的,也是必需的!否则这十四万万生灵将无性灵,也愧对同一星球上其他种族民族的同胞手足。
二是会讲过程,主题报告既毕,每人均须发言,常常是逐次轮流发言,而言必有物,言而有据,紧扣论文主旨及其义理考据攻错指谬,于往返驳论中析理辩学,致精微,求广大。既拒大言傥论之空洞无物,亦摒漫天发挥之不著边际,更弃不偏不倚、八面玲珑之讨巧卖乖。因而,几轮下来,风气渐成。有事先认真做功课而后专心陈述、临场发挥之敬业,从不见那种「没来得及准备,就讲三点」之恶貌;有深思文本、术业专攻之学院风范和学术诚实,无不时以时政牢骚泛泛代替学理演绎之臭习;有知为知、不知为不知的不耻下问和虚怀若谷,无卖弄嘴皮子式的江湖佬之油腻市侩与耍才子气之轻薄浮泛。在下为师为友,偶见上述陋习恶态必不忌而痛责,就在于真君子必闻过而喜,心无芥蒂,知耻而后勇;遇学有心得一星半点则不吝赞允,盖思想火花撩拨之下才能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烛照世道人心;得高见深思而衷心服膺,引为同道,一字为师,庆幸于这世上多了个师友。于是师门中人,不分资历,不论长幼,也多直言相向,公心论学,私心关爱,而诚心讲理,以仁厚之心待人,风兮舞兮,不亦快哉。
在此,延展开来,就口头陈述技艺与通常所谓「口才」之于学术训练的意义,略加阐发,稍于铺陈。诸君,吾国传统,如荀子言,所谓「口能言之,身能行之,国宝也;口不能言,身能行之,国器也;口能言之,身不能行,国用也。」概谓坐论起行,言行并举,不可厚此薄彼,更未有意贬抑口头表达能力,只是其之为德为才,置放在身体力行之后而已。但德薄才浅之徒世间多有,却擅长摇脣鼓舌,三寸不烂颠倒黑白,令人生厌,于是乃有「巧言令色鲜矣仁」之谓,推崇抱朴守拙、呐言敏行之文质彬彬。但踪便如此,也还推崇出口成章之雄辩滔滔,所谓唾地成文、妙语连珠、锦心绣口者也。俟至晚近,历经明清两代文字狱,「祸从口出」,士林和社会方始慢慢屈服于明哲保身的世俗巧慧,「活得很安静」。至于晚近反智民粹为底色,专制箝口为目的的毛式专政治下,自己舞文弄墨,径意褒贬,却又一意贬斥「文科」,压制乃至取消社科人文学术,更不用说残酷收拾文人,久而久之,以致于一般百姓与浅薄理工专才,多径指文士不过是「吃嘴皮子饭的」,遂举国斯文扫地,「口才」从此不为才,而假大空横行,髒污卑俗泛起,遂士林不免讷讷矣。大家怀念所谓「民国范儿」,意味著对于既往斯文的憧憬嚮往,而斯文不再,蛮野粗鄙便鸠佔鹊巢,只好箝口。
故而,其间褒贬显然,其来有自,以致于君子讷讷,彷彿蔚为标志,倒让嗫嗫嚅嚅、囉囉唆唆、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味同嚼蜡等劣品,浑水摸鱼,泛滥成灾。而事实是,常态之下,优秀学人,其之运思作文,不仅心中有、笔下有,而且口中也有,而且必须有,方始真有。其实,运思梳理,也就是讲述,力争清楚明白地讲述,以心中先自清晰为前提。口头陈述旨在将此娓娓道来,以运思清晰为条件,同样是在理述,反过来有助于心中翻腾不已、脑海清晰梳理。而且,其之样态多元,风致缤纷,如同这个世界的大千灿烂。或言简意赅、要言不烦,或长篇大论、洋洋洒洒;或质朴温润、自然天成,或铿金霏玉、咳珠唾玉 ;或慢条斯理、娓娓道来,或奔雷走电、玉振金声;或雅人深致、钩沉抉微,或汪洋恣肆、枕山襟海;或深入浅出、循循善诱,或深沉蕴藉、辞丰义永。——朋友,人生一张嘴,天生要说话,就是要传情达意,就是要豪迈述说,就是要纵情歌咏,乃至于长歌当哭。一句话,就是要说话,「老子想说,老子可以说,老子到处说」嘛!
回忆一九八零年代,历经恐怖红朝极权专制,满堂灌式教学之下,既无课堂讨论和圆桌讨论,也无课堂问答。踪便偶有讨论,则一言堂影响所及,学生都不愿发言。「沉默的东方人」或者「沉默的亚洲人」,构成了彼时彼刻这些面孔的刻板形象,不分身在何方,而中外课堂同然。以我自家经历而言,整个大学四年,虽有课堂讨论,而历来沉默,只在最后那年被老师当堂提点,这才头一回发言,不知所措,不知所云。一九八三年秋季来小月河畔法大研究生院攻读硕士学位,斗转星移,鬼使神差,不知不觉,变成了话篓子,自此一发不可收拾。表象背后,实有症结。时代渐次宽鬆,这才放飞心灵,而有莺啼鸟鸣,乃至于引吭高歌的转折。及至众口喧哗,果不然,指向社会与政治,便再度行箝口之治矣。
三是聚议既毕,集思广益,必须返工,善自修订论文。当时初议,所有发言亦均整理成文,附载论文之后,以便正反释证,交互映证,十几年下来,却终究未能坚持,良有憾矣。正是在此,勤怠有别,良窳分明。参会诸君肯花力气修订自家论文,但多不屑费时费力认真整理修订讨论发言纪录,以致草率交卷,甚或不改一字,放任满纸错乱,辜负了自己曾经付出的思考。此间情形,吾辈有名之士尤为突出,年轻世代亦多疏懒。明明是自己的心思留纸,却不愿费力费心善予订定,彷彿此为他人做嫁,而非自家之修行,奇也怪哉。可能,头绪繁杂,自有轻重缓急之分。也可能疏于文字留痕,且任思绪飞逝。但今日回看,此间无名利催促,以致了无心力驱动,或显或隐,才是主因。此于名士,愈发豁然,无所掩饰。唐人陆贽喟言小人狭促,「趋近利而味远图,效小信而伤大道」,用于此处,概亦类似。在下既被逐出学界,已无利害纠葛,今日趁机就此多说了一句,话说得重,诸君莫怪。
四是围桌论道,不拘门派,不分辈分,不讲亲疏,只听有无道理,只看是否切应主题,而于学理辨析中分阵列,在真理面前一体众生平等。此为大白话,甚至不免流于套话口水话嫌疑。但能否身体力行,造成氛围,形诸行止,彷彿天造地设一般,要在其间人人平心论事,个个公心论学,略无滞隘,才算作数。在一个经年养育方始形成的自由环境下,言论场域规辙清明,蔚为传统,代代承续,则凡此行藏出处不过常态作业,无啥惊诧,没啥名堂。但在红朝党国治下,华夏文脉斫丧,杏坛斯文断绝,而凡此发生于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之断续进程,一脉牵延至今,则真要达臻上述境界,却难乎其难。更何况私心杂念是人性恆常,若果心胸气度赶不上名声,施施然彷彿权威一变而成威权,则情何以堪,事难办矣。此处所谓「经年养育」之「经年」,朋友,可能长达数世纪呢,这才蔚然而成传统,悠然凝练渐为学统,悄然内涵为学术之生活方式也。
盖学统为文明之衣钵,内修文质,外御政统,以资道统,由此形成道统、政统和学统三极鼎力之势,而为人世奠基。则学统自身保有活水源头,不惟在求学统本身生命之树长青,更在于为政统提炼政治,给道统以思想奥援。如此这般,则平等追求真理的思想激盪,宽容接纳一切异见之精神砥砺,才是学统之活水源头。现代华夏文明学统重缔迄今未止,则敞开心胸,涓滴汇流,方始有望于经年积累中致达浩瀚汹涌。吾人所为,正不外一点一滴矣。在此,吾辈较长辈略胜一筹,新生世代又强于吾侪一辈。
五是铺陈异见,展示心智分歧与心灵多元,不求所谓共识。因为思想世界任何企图致达共识之念,如同强制善良必将致恶,也就是一种恶,皆可能引发精神压制与思想专制之虞,抑或不过专制的别名。世界纷杂,人生烂漫,如同诗人所咏,「所有的人在棺材裡都一样,那就让我们在生前有不同的面貌吧!」,得其所以,何其快哉!毋宁,展示多元之思路,揭示纷歧之理路,寻找别样之进路,从而,展示学术理论的错综纠结,体会人类精神的浩瀚无垠,呈现思想世界的气象万千,才是目的所在,也是指望所寄,而集人才作育与思想涵养于同一进程!就此而言,「共识」是一个进行时态的动词,意味著过程,意味著当下,而非名词,而非结果。追求「共识」是一种生成论,而非存在论,也不是认识论。在此,罗尔斯式「重叠共识」概念所指示的和而不同,既表达了人类在同情共感和理性沟通基础上达成一致的可能性,又排除了此间任何可能介入的强力意志,差强人意。就此而言,适之先生所谓「宽容比自由更重要」,平实之言,而堪为至理名言。
会读、会讲与会饮,所谓「三会学坊」,孜孜围绕的是思想、理论与人物,汲汲萦念于怀的是人生与人心,它们的分分合合与风风雨雨,它们的曲折幽微与浩然豁达,它们的表里参差和前后流变,以及更加令人伤怀的,它们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误会曲解与撬动大地轰然的善心恶果。由此忧乐悲幸,触发思绪潮涌,致令心神荡漾,而痛感肉身沉重,魂儿却飘起来。在此,对于思想和思想者样本的探究,意味著是在对他的精神世界概予发生论还原,也是一种生命政治的考究,而在生存哲学维度对于一个伟大灵魂于位格上的此在同一化,如同基督信仰意味著将自己的心灵与基督的位格于精神上践行同一,而由己心出发,可望通达他心。
故而,如马克思•舍勒所言,历史心性中的宇宙同一感,真正的同一感,恰恰奠基于个体之爱,肇端于汹涌澎湃永不止息的人类爱慾。爱慾,你这生命之源啊,斩不断理还乱!你的强弱,你的起伏,决定著一个生灵的生命强度,表现为一个性命之性灵光华。于是,哇喔,万物皆兄弟、万物皆善(Omne ens est bonum ),而心怡所在即吾邦、人情即吾乡(ibi patria, ubi bene)。申而论之,在文明共体位格与生命政治双重意义上,此即前世、今生和来世,三位一体,汇融于今生之我,此刻当下的那个研究者的身心。不仅「我们当下的起心动念,实挟过去的某一部分以同时涌现」,如先贤所言,而且,过去借由我们活转过来了,而生命化了。因而,不论藏否,任何思想的研究者都是逝者,也是使者,更是追随者,以及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未出生者。此处还如哲人所言——原谅我频频掉书袋,实在是先贤早已道出,吾辈难望项背——「我们是一个正在衰落的文明的孩子,我们是一些生来的老人,而在这一点上,我们和初人一样年轻」。
是啊,我们,我们人类,这一堆卑污与一束光芒的混合物,注定要在地上并且只能在地上过好日子,照顾好自己的营生,也必须过上好日子,这是我们唯一的正业,所以才发明了思想,需要思想,需要将那思想之舟鼓满风帆的理想和梦。进而,对于一起历史事件,包括思想者思想样本的追究,如船山先生所言,「推其所以然之由,辨其不尽然之实」,由此,当日的时事世事变成今日之史事史实,彼时的所思所苦转化为此刻之刻骨铭心,意味著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一切历史都是心灵史,一切心灵史都是此刻这个特定个体的心灵成长进程。伟大的心灵吞吐万象,替我们受罪。哦,我们,这此在俗世的存在,由此有幸而有生理、心理和灵性的养成与享受。生理的快感,让肉体变成身体,这身体属我,年轻时有身体真好。心理的快乐,促进身体长成为生命,这生命有魂,魂而守舍,大地安稳,中年心事当擒云。灵性的,也就是道德的欣悦,让生命提凘进境于性命,万物属灵,万物通灵,晚年通透于万物无言,乃有缄默如雷霆。凡此递进转换,生机活现,赋予生存以生灵,令存在获得了存在性,让世界禀赋世界性。一切本无意义,而意义在此。思想,一种人类不屈精神的致思状态,串联起今古始终、生死两头与天人之际,就是这生机活现之生机所在。人学考察接近的居然是天命;真理和恐惧常常一併登场。否则,存在就是虚无。
而万宗归一,心底深处终究是对于「中国问题」之倾心倾力。事实上,对于每一理论、人物、事件和著述之梳理品评,不管相隔多麽遥远,无论题材体裁怎样不同,而无一不丝丝关涉著当下关怀,总是不知不觉便横切入对于「中国问题」的深切焦虑。雅斯贝斯说,生存是指示现实的字眼,意味著一切现实所在,其为现实,纯然是因为我是我自身,不仅存在于此,而且获赠为实存此在,我之一切只能自此出发,由此前行。就此而言,吾人师门,诸君大家,心怀之切切,忧患之戚戚,接续的是百年愁思,分享的是普世关怀。而辗转于斯,为此心累,由此情殇,以致于不惜锒铛入狱,正说明一个伟大传统的灿烂复活。
凡此作业,均为常态,本为行规,学术行当的庸常日用,士君子本份本职。惟斯文摧残殆尽、劫后馀生,而又青黄不接之变态时代,方始难为,也才弥足珍贵。本来,假以时日,为师冬夏陪读,诸生春秋合练,倾心倾力,积劳积慧,可望小树成林,也许水滴扬波啊!可惜一切腰斩,惟剩仰天长叹。好在兄弟登山,各自用功,求知问道,不遑稍懈。高头讲章固所工兮,诗词歌赋亦自悦兮,大恶于前必慨而慷兮。啊,试看天下,吾门弟子,不仅以学显,亦将以诗名,更将秉德刚也!
神明在上,我不质疑心跳,我讚叹胎儿在血光中临盆,我以静默回答大海的挑逗,我想让太阳风带我穿过赤道,我愿酩酊于爱人丰腴的胯下、匍匐于她那香甜的乳间,如同扑向真理,我看见了汗血宝马在酿蜜的春水裡驰骋于撒哈拉,我为壮士新妇的初夜整夜狂舞。但,但是,神明在上,我要如驭夫一般持盾荷戟行走在地球破败衰朽的腹地,我注定要在石化大海那肃穆的晨钟裡耳聋,我躲不过大疫世纪的车轮碾扎,死亡早已做出了深邃的允诺,而远古的号笳响彻于骷髅地,古拉格的蔷薇从未如此刻这般芬芳。——一句话,我要面对并反抗枪决,我要拒绝用枪决来分别每一个帝都的日升月落!
基督问:「你为何背弃我?」
却原来,真理坐化千年,如同疤痕,世界从不掩饰。却原来,真理早已坐化千年,万事在己,道必自求,人唯自救。背弃?不,是拥抱入怀,如吾门弟子所咏,「创始者必自天外将我们认出,记忆从明日拯救第一枝玫瑰」。
哦,天地始者,今日是也⋯⋯
庚子九月十五,耶诞十月三十一日,风吹业落,残阳冥朦,故河道旁。十一月十八日,再改于凄风苦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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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采斐然,可以入教科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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